远去了的我们的身影

史昊鹏2023-08-05 18:56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史昊鹏/文

悠悠时光流淌千年,千年间人类生老病死,兴衰罔替,不曾停歇。个体的生命转瞬即逝,共体的经验却会累世积淀,文明似乎有一个目的——要突破临界点,最终完成维度的升级;文明似乎又盲目无序,总在失控崩盘的边缘徘徊,而你以为的进步可能只是抛物线的前半段,又或者所谓的“进步”根本就是抛物线的后半段。

人们怀古时的褒贬,只是不同个体的意愿因距离久远产生的幻象,投射的是个体内心的或盈或缺,从残书片瓦中我们其实无法了解古人,更无法断言好坏,他们应该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活着。从某种角度上看,今昔的喜乐悲苦、衣食住行并无多大不同:也纵情声色,也寄情高远,也凝视炉火,也仰望星空,只是当年昆仑绝顶的瑶池盛宴变成了星云边缘的异星猎场,当年席间翩跹起舞的歌姬变成了手机上的网红博主,没有优劣,一切都出自于人的本性,人们无法停止讲述,无法停止想象,也无法停止生活。

十四个个人的故事

详实的考证有助于最客观地还原当时的情景,但对于复原墓主人繁杂缠绕的人生线索,这有限的画片不过是管中窥豹。将这些零星的碎片拼接起来,或许客观,但绝难如实,它只是时间奔腾中无意漏出的一个缝隙。再者,历史本就是任人涂抹的小姑娘,面对已经潦草结束的一生,和死后即将面对新的“人生”旅程,墓主人会以怎样的一个心态去做总结陈词和未来展望?

可能性太多,根本无法揣测,遑论保证客观,即便墓主人能如实地讲述,但一个人的记忆本就是不靠谱的,哪怕仅仅在几十年间,即使考证详实有序,还是难与真实的现实连接起来。或许进入墓主人的视角,设身处地的带入更合情合理——一个人的故事总能引起另一个人的共鸣,还好作者是位通晓人情的女性,不管内容是否凿实,但人性是真实的,她讲的是一个个人的故事。

《观我生——壁画上的中国史》收录了十四个人献给往生的故事,从两汉之交的陕西讲起,到辽代的河北结束,十四个人生前虽都称得上富贵,但身份仍然相差悬殊,所以故事的细节呈现与精彩程度也各不相同,有的故事讲得尽然,有的则意犹未尽,对于那些空白或残缺的画面,作者只能用她扎实的文史功底,通过一段段文献将故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补齐。最终每一个人都以饱满的身姿走入了时代,经历着各自的激荡壮阔,遥相呼应。他们每个人功绩不同,喜好各异,在壁画中留下的故事也各有千秋,但互相间又有着若隐若现的联系。

只是那些久远的年代里,人们的面容太过模糊,即使通过壁画给今人留下了些许痕迹,但也经不起风沙的冲刷,还没来得及回味就斑驳脱落,在每一篇结束时,那些刚浮现出来人影又匆匆地没入河流的深处。之后的辽金,人们不再沉溺于对死后生活的臆想,中国人能更理性现实地去面对生死,但同时对死后生命延续的想象力也枯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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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我生:壁画上的中国史》

苗子兮/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2年9月


遗落了的神秘仪式

那些时光确实离我们很远了,远到再见时会产生一种异域的新奇感,但是它们又离我们很近,毕竟都是生长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看着画中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在脑海里还原当时的场景,甚至还原场景中一些人说话时的神情,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们微表情下的动机意图,他们在不同站位下的利害关系我们都秒懂,但他们身处的场景我们却从未体验:竞相追逐的猎场、杀猪宰羊的盛宴、前呼后拥的游行……那种炙烈是现代人缺乏的生命体验,他们,不光是社会动物,更是自然动物,有本能驱动下强烈的生命气息,在那些岁月里,生命脆弱,稍纵即逝,人们鲜衣怒马,不做收敛,也无人流连于那些雅观却隐晦的言行,人和动物一样,直接展现原始的动机,也接受原始的启示。

自然人很多时候是不稳定的,输出不稳定,输入也不稳定,这样才可以接收到那些不可名状的、深邃的、无法界定的信息,而现代人慢慢被标准化养成了认知的路径依赖,盲目地追求确定性,忘了世界本就是多元的,也丧失了感受神秘事物的能力。那时的人与物在画师的眼里并非一堆骨与肉的组合,也非只具备符号的意义,你总能在壁画中起笔落笔的间隙看到一些非必要的处理,虽然意图并不明确,强烈的气息却能让人心神一荡,你都无法判断这些讲述之外多余的笔墨是否必要,或许画师也没有去考量这些,他只是下意识地处理,却瞬间打开了我们对被遗忘领域的想象,让我们记起自己还有对于这个维度的感知能力,记起来需要给有些事物留出空间、保持敬畏,而不是强行让所见都成为定论。

此处列举一列:甘肃高台地埂坡4号西晋墓壁画《宴饮》中的场景描绘颇值得玩味,不同于其他同题材壁画中的嘈杂拥挤,画师只画了一对汉人,和一对胡人两两对饮,他们各坐一边,没有交集,宴会现场的视觉重心则被黑色的屋脊占据,黑色的屋脊与梁柱顶天立地,衬得厅中勾画精细的四人十分缥缈,我并不清楚画师是否另有寓意,但在局促的墓室内,这空荡怪异的宴会场面与热闹、和谐扯不上半点关系,我相信和现实中的宴饮场面也相去甚远,倒是更像置身浩渺的宇宙中。

可惜的是书中的壁画到了后期,画面处理日趋世俗化,画工的技艺虽越发纯熟,越来越能把场景描摹的如现实中一般,却也越来越被现实束缚住了手脚,天国描绘得酷似人间,满眼尽是生活的琐碎,笔下越来越繁复、精细、如实且臃肿,画工便也只能是画工了。

最后的归途

从汉到辽,墓室壁画隐隐有两条线索绵延着,一条是现实世界的功名得失、荣辱升沉,虽然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墓室各有特色,相互间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另一条是逸想世界的奇花异兽、飞升登天,虽都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但它们之间也有着诸多彼此的影子,并与现实世界一一对应,两条线相互缠绕,平行向前,可见逸想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倒影,人们的想象力也受制于其身处的时代。

随着时代的变迁,魂归天国这条线索逐渐萎靡,后期墓室中天国的描绘远不如汉时那么壮阔瑰丽、笃定、大张旗鼓,虽仍时有出现,已无天空海阔的气象,像是被圈在了屋子里面,处处流露出对四周布景不确信的气味,但却依然在顽固地沿袭着。

究其原因,一方面从古自今人们一直奢望着永生,且只能寄希望于还未被点亮的领域,从原来的天国到现在的科技,莫不如是;另一方面,在人世间的漂泊感会伴随我们的一生,即使到老落叶归根,也无法成为最终的归属,我们无法回到母体,也无法认可坟墓是我们最终站。

年轻时精力满溢,需要出走宣泄,去仗剑走天涯,不知疲倦地经历着波折与繁华,到老了,波折已让人不堪重负,对繁华也已麻木无感,我们开始寻找往回走的路,但要回到哪里呢?站在今生的出口处,繁华已然千篇一律,困苦也没有理由再去忍受,除了得证明自己来过一趟外,回归成了最重要的命题。

一次,听一位新锐作家谈赛博朋克时一直提到返乡的路,不禁让人想到《奥德赛》,奥德修斯经历了十年的漂流,累了,想回去看到妻子老去的容颜,继而踏上千回百转的回家之路。原来千百年来文明的过去和未来,没有多大差异,都是在一个模式下重复着,少时出走去见识世界,暮年又回到出发的地方,其实在任何年龄段,回家都是在我们脑袋里挥之不去的念头,只是在强健体魄和强大意念的压制下被无视了,但当这些能力削弱时,回家就成了刻不容缓的任务,人是如此,文明也是如此。

这就是人类的行为模型,我们最终都将面对归途,但可惜的是我们如今越走越远,走得越远回去的希望也就越渺茫,无奈我们只能不停修改家的坐标,从采集捕猎的田野,到男耕女织的农舍,再到邻里相闻的庭院,接下来可能是水泥丛林里的盒子,我们异化成了整部机器上的一个个零件,身体内的基因却还停留在采集时期,排异又无处逃避,而机器却越转越快。

怀古伤今?怀古思今?

大江滚滚东去,多少身影如浪,起落浮显像昙花一现,即使你冲得再高,时间的河流也无暇顾及到你,所谓历史,不过是人们为了简化时空,方便认知而定下坐标的连线,就像这十四个墓主人一样,所有人都欲留下自己的坐标,以抵抗虚无,但即使留下坐标又能怎样呢?多一个让后人引以为鉴的案例,以便更好地反复学习人性,让他在人群中可以不像在时空中那样无助。

人类就像历史滚筒中不停奔跑的仓鼠,竭尽全力只为跟上滚筒的节奏,但却做着反复回到原点的运动,书中的壁画从汉代对天宫的想象起,到辽代对人间的描摹落,好像有了很大的变化,好像又没有什么变化。旧时的人受制于改造自然的能力,却迸发出炙热的生命力,去冲向无限扩展的世界;今日的世界越来越确定,我们获得了安全感,却被框死在了看得到底的流水线上,以致不少人还未开始就选择了结一生。

被制式化了的人生是否还有意义,是否还真实?文明像一个围城,安全感和创造力不可兼得,我们追思过往,为世界和想象力的萎靡而惋惜,人们的想象力并不是没有了,而是没有了出口,没有出口的结果也不仅仅是少几部好电影、少几个经典设计那么简单,而是没有了对未来的期待,没有了给自己造梦的能力。它的后遗症我们也无法通过努力来适应,毕竟我们的进化远远赶不上文明的进化,平衡好安全感和想象力也许可以让我们晚一点跌出滚筒,但也许,适者生存。

不禁怀念起那个我们还处于世界的角落,偏安于一隅的时光,那时候我们院子后面影影绰绰的山把我们的世界暂时圈在了这个范围,而山后面是让人无限遐想的天下。后来网络、移动终端、社交软件、视频平台让我们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让世界举步咫尺,但也破碎了我们对同一时空下极致绚烂的想象。读到《观我生——壁画上的中国史》的结语,作者以“人到中年”开始时,我才发现书中一直渗漏出来的语调来自哪里,平和、充沛、冷眼旁观、不着赘语,却又忍不住在每篇的结尾处轻轻叹息,其实是我们到中年了。你、我、国家、世界,已于世不惑,我们坦然、从容,不会为理想的夭折而难为情,也不会为屈从于现实而尴尬,我们掌握自己,心无波澜,却总是难掩一丝愁绪。频频回首往事,是否是因为对未来的想象不足?或许,有一天我们站在了这颗星球的顶端,也开始心无旁骛地凝视着天空,想象着属于我们的星际奇航,才又可以去开拓另一片新的广阔天地,重新找回少年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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