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劲/文 群居的动物，一般都有一个中心化的倾向，在一群动物中会产生一个头领。比如一群狮子，或者一群黑猩猩，领头的往往是个身强体壮的壮年雄性。头领最重要的任务往往是保障族群的安全，其次是维持族群内部的秩序，但同时对其它族群成员有支配权。

动物的社会结构是不稳定的，头领之所以是头领，是因为它是最强壮的，是战斗胜利证明的结果，是族群产生的共识。一旦因为衰老、受伤、生病，头领的优势有所下降，或者其它的竞争对手实力有所上升，往往会招来守成头领和挑战者之间的战斗。这些战斗是血腥的，而且往往对失败者来说是致命的。

也正是由于这种不确定性，头领和族群成员之间就需要经常测试领导和被领导关系。狮王时不时会发怒，这时狮群的其它成员就得把身子匍匐到地上，把头低下来，在喉咙里低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表示臣服；地位低的黑猩猩靠给头领理毛、捡虱子来搞好关系；有了猎物，头领们得先吃，吃剩的才有其它成员的份。如果其它族群的成员做不到这些，头领便会认为是造反的前兆，会动用暴力对不听话的成员进行强制管教，直到它守规矩为止。

人类的行为和动物实际非常相似。属下见了领导，虽然已经不用下跪请安，但一般都会点头哈腰；跟领导一起出门，不能让领导自己拎包，要赶紧抢过来自己拿着；领导开了个玩笑，无论幽默程度如何，都要开怀大笑……虽然方式各有千秋，“拍马屁”实际上是人类和动物中都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其社会功能是维持组织关系的稳定性，明确上级和下级的关系，避免不必要的摩擦。从这种意义上讲，拍马屁不见得是件坏事，实际有非常积极的社会效应。

和动物不同的是，人类因为有了语言，拍马屁行为也大都是以口头或书面上的语言交流来进行的。但语言交流和拎包、哈腰这种行为有本质的区别，因为前者是人类传递信息最重要的手段，而信息的数量和质量又是人做正确决策的决定因素。当人拍马屁时，必然会带来对信息的扭曲，所以让领导舒服的同时也会让他产生错误的认知、做出错误的决策。

人类社会比动物社会要复杂得多。为了组织社会化的生产和服务，人类要建立规模庞大的政府、企业、社会团体来高效地进行生产。而组织赖以生存的血液就是贯穿组织、流动的信息。拿企业为例，一个企业家管理他的企业，有两个方面的信息需求:一方面得保证从上而下的命令可以获得完整全面的执行，另一方面需要让信息可以从下而上通畅地流动。

信息的从下而上的流动又有两个层面的意义。一是很多对企业关键的信息都来自基层，必须通过基层下属的层层汇报才能到达决策层。二是每一个层级的管理者都有自己独到的信息判断能力，让下属发表意见可以提升企业的整体决策质量。

企业要保证效率就必须同时满足这两个方向的信息需求。如果自上而下的命令不能得到完全彻底的执行，企业家就失去了控制；如果自下而上的信息流受到了阻断，企业就无法做到正确的决策。在竞争激烈的环境里，无论哪一种情况的发生都会引起效率的下降，导致企业失去竞争的优势。

如何同时满足这两个方向的信息需求？当然IT技术、信息系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制度建设。信息是客观存在的，不需要人的努力，但让信息流动起来，哪些信息应该流向哪些人，哪些人在信息流动的过程中可以做主动处理，都是要制度才能定下来。制度设计的目的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提高企业的决策效率。制度本身必需的特性是理性、透明、可监督，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障制度的稳定性，同时在企业中产生最大程度的共识。在制度的约束下（比如股份结构、董事会机制），企业家对企业的控制受到制度的保障，所以企业家本人不必在确保控制上做多余的文章；有了控制的保障，企业家就可以建立一套制度，让信息在自下而上的流动中不受阻拦。

在以上理想状态中，“拍马屁”仍然会存在，但就像动物界的马屁一样无伤大雅，不会造成效率的损失。由于控制是制度决定的，就不需要领导和下属之间无时无刻做这种心理上的游戏来保障控制的稳定性。

那为什么在很多企业马屁文化猖獗，以致于严重影响了企业效率？有两种可能。一是企业在制度上不完善，领导者没有合规的渠道获得稳定的控制权。比如股份结构过于分散导致CEO在没有股份的情况下实际控制了公司，这时就会产生一种矛盾：一方面股东们希望收回一些权力，另一方面CEO又时常会找机会扩张他的控制权。这样就造成制度的真空地带，CEO就有巨大的动机鼓励拍“马屁”来扩充自己的权力。另一种情况是股东和CEO的契约中没有明确地界定董事会和CEO各自的权力和义务。在没有制度保障的情况下，CEO自然会利用最原始的方式鼓励下属拍马屁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二是企业在制度上没有问题，但企业家本身在认知上出了偏差：或者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或者是有强烈的不安全感，总觉得自己的位子不稳定。这样的企业家就会经常性地试探下属，希望得到肯定。下属们如果诚实地汇报感想是无法满足领导的，而必须顺着领导的思路，扭曲现实拍马屁才能满足领导的可接受底线。

和动物界不同，人类的拍马屁行为由于主要是通过对信息的扭曲，比如过高地评价领导的智力、毅力、德行、成就，忽略其错误、失误、贪婪、恐惧等人人都有的缺陷，这种行为自然会在自下而上的信息流动中产生负面作用；拍马屁行为最为猖獗时企业获得的信息可以和现实完全脱钩。

领导者在企业中的作用是三位一体的，人、人做的事、事的结果是密不可分的，拍马屁的下属为了让领导高兴，就必须对事和结果进行扭曲才能让整个故事逻辑自洽。如果领导做事的结果一时不好，拍马屁的下属可能说领导人好、事做得对，但运气不济；但如果结果长期不好，拍马屁的下属就不能只说人好、事做得对，而需要撒谎说结果其实很好，或者选择性隐瞒不利信息，这样才有内部的逻辑性。长期下来，在不扭曲现实的情况下拍马屁是不可能的。由于拍马屁必然损害信息的真实性，也就必然带来企业效率的降低，对企业的长治久安有百害而无一利。

由此可以看出，一旦企业有了拍马屁文化，绝不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这种文化的产生要不是因为治理制度不健全，要不就是领导有严重的认知偏差。无论具体是哪一种，都是能给企业带来巨大风险的结构性问题。所以说，马屁事小，关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