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铃 “我们已放弃了所有新药的研发,全面转型CDMO。”7月24日,东曜药业(01875.HK)首席执行官刘军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
东曜2010年成立,开发和商业化创新型肿瘤药物及疗法,2019年在港交所上市。2023年,它成为中国第一家由Biotech(生物技术公司)完全转型为CDMO(医药定制研发生产)的企业。
几个月前,东曜放弃了一款倾注十年心血研发的ADC(抗体偶联药物)药物,这款药物也是东曜管线上最后一款在研产品。同时,东曜宣布2022年营收增长近五倍至4.42亿元,经营活动净现金流实现首次转正,CDMO业务持续发展是主要增长源之一。
三年前开始转型CDMO,如今这项业务为东曜带来了正向造血能力,业务收入从2020年的642万元增加至2022年的7254万元,渐成公司现金流重要保障。经济观察报记者了解到,刚刚过去的半年,这样的增长还在加速。
2023年6月,安信国际预测,东曜2023年、2024年、2025年营业收入将分别为6亿元、7.5亿元、9.8亿元,并将于2025年实现扭亏为盈,净利润572万元。刘军也向经济观察报透露,公司正朝着盈利这一目标加快努力。
前几年,行业过热时,Biotech们纷纷建厂,近一两年产业寒冬下,多家企业收缩管线,尝试将过剩产能用于拓展CDMO业务。这条路在业内广受质疑,是否专业?自有产品与客户项目的优先级如何排?甲方到乙方的角色如何转变?
某CDMO企业首席科学官甚至向经济观察报记者断言,如果Biotech走上为其他企业提供研发生产服务的路,“这个企业就该死了”。
东曜药业是怎么把路走通的?
放弃新药研发
“两年前,我们其实就放弃了新药的研发,只是放弃的动作不是像‘猝死’那样戛然而止。”刘军说。
具体做法是,从两年前起,东曜产品管线上没再增加任何一个新的项目,已有的项目License-out,或从产品管线中拿掉。
2023年3月,东曜药业宣布终止其HER2靶向ADC新药TAA013的三期临床试验,这是公司最重要、倾注最多心血的药物,从2013年开始研发,原本被认为会在今年上市。这是东曜放弃的最后一个新药项目,也是最难割舍的项目。
十年前,东曜曾是国内最早一批研发ADC的药企。刘军解释,放弃TAA013并非因为它疗效不好,更多是考虑到经济影响和产品获益,是中国医药大环境的变化,以及政府对非一类创新药,或者说非Best-in-Class药物的政策转变。另外,2023年2月,阿斯利康一款数据惊艳的HER2 ADC药物德曲妥珠单抗在国内获批,作为Best-in-Class产品,给了同靶点、同适应症的竞争者极大压力。
放弃TAA013,损失几何,东曜并未披露。
“投入显然是巨大的”,刘军介绍,ADC的整体投入要比抗体多得多,前期研究投入、分子生产投入、固定资产投入、平台建设投入都很大。他也认为,类似的压力下,业内还会有更多放弃研发的同靶点、同适应症产品。
“TAA013就像小白鼠一样,让我们打通了ADC赛道的能力。”刘军介绍,正是在推进研发时,东曜在苏州工业园区布局了ADC商业化生产平台,搭建了从药品研发、中试工艺、临床生产到商业化生产的完整产业平台。
目前,东曜的生物药商业化生产基地总产能超过20000L,是国内唯二集抗体、ADC原液和制剂于一体的同厂ADC商业化生产车间。
作出转型决定
2019年,东曜在香港上市时,刘军参与了100多场路演。他从许多投资人的反馈中,透明、直接地感知到国内医药大环境的剧变。
这种剧变是:国家在医保、集采方面的动作是长期的,做仿制药,或不具备First-in-Class、Best-in-Class产品的公司受到严峻挑战,已经不能再按照旧有模式生存。“不仅是降低利润,是生存”,刘军说。
上市伊始的东曜不得不认真思考转型问题。
近几年,ADC药物被认为是继PD-1之后的下一个“黄金”赛道。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全球在研ADC药物超过600个,其中国内有240多个。截至2022年底,全球已有15款ADC药物获批上市。
据弗若斯特沙利文数据预计,全球ADC市场规模将由2021年的55亿美元增至2030年的638亿美元。国内外大药企纷纷重磅押注这一赛道,最典型的是辉瑞,就在东曜宣布放弃ADC研发的几天前,辉瑞宣布将428亿美元收购ADC领域明星公司Seagen,这是医药领域今年以来最大规模的并购。
不同于小分子药物、单抗,ADC药物的生产过程存在着更高的技术壁垒,需要严格遵守各个环节的技术、工艺和场地合规要求。为了减轻与ADC生产相关的挑战,多数企业倾向于将ADC的生产外包。
东曜早期在生物药特别是抗体类和ADC上的投入,为转型做CDMO打下较好基础,也有一定差异化优势,这支撑管理层作出了战略转型的决定。2020年下半年,东曜正式决定转型。
2021年开始,东曜着重打造跟ADC相关的商业化平台建设和布局。随着今年初扩建的ADC商业化生产车间的落成,以及客户的早期项目纷纷进入三期临床,东曜与ADC相关的CDMO业务发展很快。
“我们目前拿到的CDMO订单数量在飞速发展,下半年是上半年的三倍还不止。”东曜药业首席执行官刘军说,这些增长的订单里,绝大多数属于ADC业务。
CDMO是种在国际上被普遍认为高效的商业模式,除了节省成本,还能加快研发进度,使产品更快进入商业化生产。近一两个月,ADC领域CDMO迎来“高光时刻”:
6月,在ADC药物CDMO领域有突出优势的迈百瑞在深交所创业板过会;7月初,东曜药业宣布与糖岭生物基于糖定点ADC技术达成战略合作;紧接着,生物药CDMO龙头药明生物宣布拟分拆药明合联上市,专注于提供ADC等生物偶联药物端到端CRDMO服务。
迈百瑞、东曜、药明和联,也正是国内真正在ADC商业化生产方面有完善能力,且合规能达到标准的少数几个平台。许多委外项目落实到东曜。
遇到了哪些坎?
转型后,东曜大规模扩展生产能力,刘军粗略算来,为CDMO商业模式的建设和扩产,公司已投入5亿元左右。三年里,东曜的CDMO业务也从初出茅庐,到成为现金流的重要保障。
在正式转型之前,东曜也跟ADC公司做过类似CDMO的合作,最早是在2016年,上海美雅珂将几个早期项目委托东曜进行。转型后,加上有研发ADC的经验,东曜较容易地受到了客户认可。
“开门红”之后,压力很快到来。2021年,生物医药投资变得非常热,ADC也开始火了,刘军回忆:“客户都很有钱,都开始去建厂,希望借助东曜的能力,去把自己的平台搭起来,没有和我们达成长期合作。”
外部压力传导到公司内部,项目少了以后,团队稳定性有受到影响,转型过程中的一些内部管理、流程优化等问题,也都需要一一解决。
双重压力下,董事会坚持转型战略。刘军回忆,管理层没有去做低价竞争,不惜成本亏钱抢项目,而是做好技术提升和内部管理,等待新机会。
强化管理的具体做法是,对客户的信息保密,内部团队分开,将已上市项目与CDMO平台的财务核算、人力成本、设备仪器折旧、利润等核算全部分开,CDMO业绩也不包括自身商业化产品的生产部分。
2022年下半年,融资过热的情况过去后,CDMO行业又慢慢热起来。许多客户纷纷表示暂不建厂,希望和东曜达成长期战略合作,刘军把这称为“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到了2023年,增长的态势还在持续,刘军透露,东曜拿到的2023年下半年的CDMO订单数量,是上半年的三倍还不止。
增长和质疑相伴而行。
放弃TAA013的原因还有一个:Biotech做CDMO,自己的项目和客户的项目怎么排?既想自主研发创新药物,又想同时为客户提供CDMO服务,这就无法避免同业竞争猜疑。
三年里,类似的质疑声很多,即使把自有产品管线全都清掉之后,刘军也还能听到。目前,东曜药业有3款已上市的商业化产品还在厂区生产,这也会成为客户的顾虑。虽然在刘军看来,有商业化产品在生产,意味着质量体系完全符合国家药监局对GMP合规性和飞检审查的要求,是件对客户利大于弊的事。
另一个质疑是纯粹的CDMO企业也会面临的问题,项目优先度如何排序?行业不愿明说的规则是利润大的项目优先,而对于有自有产品的Biotech来说,客户的不踏实感会更重。
Biotech到CDMO的一个重大考验是,如何做好从甲方到乙方的身份切换?刘军的体会是,要具有甲方的责任和质量水平,同时具有乙方的服务意识,才能够更好地和合作伙伴进行合作。
能复制吗?
“我们早期来苏州拿地盖厂,和现在的一些Biotech公司有类似之处。”
在管线早期项目前途未卜时就拿地建厂,这是中国创新药融资黄金时代的特色之一。刘军说,几年前,管线产品还处于研发早期时去拿地建厂较为常见,但放在现在的环境下,Biotech再去轻易建厂已不够明智。
他透露,早年东曜自建ADC平台也是不得已。中国的CDMO历史较久,但为ADC做一体化服务的时间并不长,2018年,东曜曾寻求过ADC的CDMO委外服务,去过药明生物的ADC平台(后来的药明和联),去过迈百瑞,但二者都没有临床三期和商业化能力。东曜也去了日本和韩国寻找委外方,都没有找到。
刘军认为,如果不是因为东曜转型做CDMO,当年建的产线就废掉了,成了很大的负担,“大家应该想一想,需不需要再重新走一遍东曜这样的错路?”
创新药企拿地建厂,生产能力过剩的情况是怎样的?虽然没有具体的统计数据,但刘军估算,就抗体类药物而言,现有产能其实只用三分之一就够了,从发酵罐的数量来看,过剩一倍都不止。
2020年,刘军在苏州工业园区见到几家花了数亿元去建厂的Biotech,最后有的以三分之一甚至更低的价格卖掉了厂区。“连产品都没有的时候,冒大风险去建厂,大多数是在烧钱。”刘军说。
刘军提到的现象并不鲜见,2022年9月,科望医药将生产基地卖给了药明生物;同年11月,和铂医药将生产厂房亏本出售给药明海德;同年11月,基石药业的苏州产业化基地停工停产……
“你们还能撑多久”,近一两年,Biotech们总会被问到这类问题。在激烈竞争中,卖厂之外,一批Biotech尝试踏入新赛道,相比新药研发的“九死一生”,CDMO似乎旱涝保收。
2021年底,贝达药业与天广实生物合资设立赋成生物,聚焦生物大分子CDMO,在北京和杭州分别建厂;2022年3月,复宏汉霖推出全资子公司安腾瑞霖,正式对外承接生物药CDMO服务;2022年5月,信达生物推出独立CDMO品牌夏尔巴生物……
Biotech做CDMO,东曜会是参考吗?或者说,不全面转型,两条腿走路能成功吗?
刘军的答案是,后者是有可能的,但他不认可。他解释说,很多所谓的齐头并进、两条腿走路的公司,团队没有分开,两边用同一个团队、同一个生产和商业化平台,在合规意识、知识产权保护意识、管理方面都有缺陷。从商业模式来讲,如果不能够把人员、组织架构、财务独立出来,始终会受到客户质疑。
比如,它们到底能做多久?是不是产能过剩,自己的项目没有上来,单纯去解决产能?等产品有了,就再回头去做自有产品,客户项目的后期承诺能多大程度上实现?刘军认为,这时转型去做CDMO是比较被动的。
寒冬来临后,那种自己有两三个在临床前、临床一期的项目,就去不计成本地买地、建厂、建商业化生产车间的情况,很难再见到了。现在,业内很难忽视的一种声音是,Biotech是不是都需要建立自己的商业化生产平台?当下Biotech再去做固定资产的投资,是否是短视的?
“不能一概而论”,刘军说,“如果你坚信你有个拳头产品,它是Best-in-Class,应该投入建厂,否则就要看看自己的财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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