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一
我们驱车前往海边的罗马古城凯撒利亚(Caesarea)。
罗马帝国时代,凯撒利亚曾拥有过希律王(公元前72年-4年)的行宫,甚至耶路撒冷也曾归凯撒利亚管辖。在保持完好的露天剧场里,一个男声合唱团正在放声高歌,歌声铿锵有力。当合唱团走到海边的廊柱下,我也来到古罗马宫殿遗址。
这座行宫曾有个泳池,而罗马人不可或缺的澡堂大约与那泳池相通。遗址的马赛克地板与礁石相连,礁石上的年轻人正将舢板推入水中。站在这里还可望见海中钻探平台,那是以色列最大的燃气资源,开采之际,正好躲过了俄乌战争造成的能源危机,这一次以色列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离开古城,在前往古罗马供水道遗址之前,我们特意绕道凯撒利亚新城。这是以色列最贵的城市,处处绿茵鲜花,打理得一尘不染。一层或两层平顶建筑,不奢华却很现代。沿途可见几座白色房屋,都是平顶大开窗,且相距不远。导游伊萨克指着路边说:“你们看,现任总理内塔尼雅胡就住在那一栋。”我仔细看了看,没看到卫兵,只见一道矮墙围出一方庭院。
罗马人建造的高架渠屹立海边,一座座圆拱犹如画廊,呈现着大海的深蓝。这一带曾是罗马帝国犹太省的首府,自希律王到拜占庭时代均人口稠密,但此地从来就缺乏淡水。希律王于公元前22年下令建设水道,该水道从东到西长达16公里,为当地居民引来山泉。公元130年,哈德良皇帝到访罗马帝国东部。此地因人口增长,再次出现用水短缺,供水道得皇帝之令扩建。从希律王到拜占庭时代,水道的建筑工程都有石头碑文记载,如今那些碑文已被收藏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里。
离开平坦的海岸线,往东北方向驱车1小时,我们进入下加利利。下加利利是以色列北部加利利山区地势较低的部分。这片土地被河谷切分,其中的耶斯列谷地曾是地中海,加利利海、约旦河谷与死海的通道。大约200万年前,地中海和约旦裂谷之间的陆地上升,从那之后,这几个水系就不再相通了。
一片又一片起伏的山谷,绿色和褐色的土地交错。看得出每一片土地都十分宝贵,耕种得十分精心。这片土地收获麦子、燕麦、葡萄和橄榄……是为以色列的大部分农场农产品的出产地。
下加利利不仅自然条件优越,历史也十分厚重。从罗马帝国,十字军东征到奥斯曼时代,此地发生过不少重要的历史事件,而其中最重要的是被称为“第一次犹太战争”的大起义。那次起义发生在公元66-70年,加利利地区的约法特是犹太人抗击罗马帝国的重镇。罗马军队围攻约法特47天,整个加利利陷落。罗马帝国将军提图斯(Titus)于公元70年攻陷了耶路撒冷,摧毁了圣殿。在大起义中,大量犹太人被杀或成为奴隶,幸存下来的流散于世界各地。
二
驶进拿撒勒(Nazareth),只见房屋依山而建。耶稣的故乡拿撒勒,是下加利利最重要的城市,圣母在此得知自己怀上耶稣,耶稣在此度过童年和青年。朝圣人和游客往往以拿撒勒为第一站,第二站是巴勒斯坦的伯利恒,最后一站为耶路撒冷。拿撒勒的圣母报喜教堂(BasilicaoftheAnnunciation),伯利恒的圣诞教堂,耶路撒冷的圣墓教堂可以说勾勒了耶稣的一生。
拿撒勒老城路窄人多,暄暄嚷嚷,很是热闹。据说拿撒勒有18座圣迹教堂,最重要的,便是希腊东正教报喜教堂和这座圣母报喜教堂,两者相距几百米。希腊东正教报喜教堂建在玛丽井之上,据信玛丽在井边(或者泉边)取水时获天使报喜,被告知她怀上上帝之子。位于东正教教堂之南那个水源,也被称为玛丽井,几百年来巴勒斯坦村民都从那里取水,至今仍然如此。
艳阳当空,为了躲避强烈的阳光,我们都站在凉棚下。在简陋的凉棚和失去圆顶的亭子后面,圣母报喜教堂的灰色穹顶巍然耸立。眼前的圣母报喜教堂建在耶稣父母居住的岩洞之上,而那个岩洞被称为“报喜岩洞”(CaveoftheAnnuciation)。
最早在这块圣地上建立宗教场所的,是犹太人。君士坦丁大帝时代,这里建立了一座天主教堂。此后,在天主教和伊斯兰教争斗中,天主堂经历过多次破坏和重建。1291年,阿卡(Acre)陷于穆斯林之手。十字军撤出这一地区时,一些方济各会的神职人员设法留在拿撒勒。其后几百年,方济各会的神父利用一切可能接近并守护圣迹。虽然伊斯兰教反对偶像崇拜,但异教教堂的存续,主要决定于当地统治者个人的好恶。
1620年,拿撒勒的统治者为法赫尔丁二世。此人曾在意大利居住过几年,他需要与意大利合作阻止土耳其人。法赫尔丁容许圣方济各会进入圣地,那时天主堂已经沦为废墟,但圣方济各迅速地在玛丽井上建立了一处很小的祭拜场所。
18世纪前期的拿撒勒不但衰落已久,且经常遭到贝多因游牧部落的攻击。1730年,加利利地区的统治者查希尔·奥马尔的一个妻子来自拿撒勒,总督成为拿撒勒的保护者。在他的保护下,拿撒勒居民逐渐增加,圣方济各神父也获得批准在圣迹上建立天主教堂。那座天主堂就是当今圣母报喜教堂的雏形。
19世纪时,圣母报喜教堂进行了扩建。以色列建国初期,以色列军队进入拿撒勒时并未遭到抵抗。当地宗教领袖问以色列占领军,你们要毁了这座城市吗?犹太人答:“这是圣城,我们要它保持完好。”1954年,这座教堂被全部推倒重建。它经历了十多年建设,直到1969年才得以完成。
千百年来,拿撒勒虽有兴衰,但朝圣者不断。作家马克·吐温在《傻子海外游记》中描写过此地彼时的场景。另一位作家兼画家罗斯·布朗(J.RossBrowne)形容拿撒勒:“就是一个小村庄,四方的平顶屋坐落在小山的一面,神职人员住在大房子里。谷地里橄榄树葱茏,与叙利亚的任何一个村庄没大区别。”但他进入拿撒勒后,却说:“这是叙利亚(当时归属叙利亚)最糟糕的地方,一切都让我厌恶。”与其他拿撒勒的访客一样,他也注意到此地的女人很美。他嘲笑圣所是“仅值几分钱的展示”。
虽然马克·吐温未对此处多加嘲笑,但对圣所的评论却更加严苛。这两位被后世称为“不敬的朝圣者”。然而,我们要得知早先时代的风貌,不仅通过守护圣迹的文书,还有朝圣者的记述,也包括那些不敬的访客。
伊萨克开始讲解:“当初教堂重建时,大门应该建在这里,而街里面的那个是后门。可是这地块属于一对穆斯林老夫妇。当时的协议是,他们去世后就可在此开大门。老人去世后,开大门却遭到当地穆斯林的反对,爆发了冲突,最后将这里作为和平区,什么都不能建。”“你们看看那面旗帜”,随着伊萨克的指点,众人抬头望去,那面横幅挂在两棵棕榈树上,上面的阿拉伯字大意为“此处是伊斯兰的土地”。
转过街角,上坡之后,我们来到圣母报喜教堂的大庭院。整个教堂都以淡黄色岩石筑成,开窗少且细长,看着更像一座坚固的堡垒。教堂正面对称地雕刻了圣母、天使和圣人,大门上雕刻了耶稣一生的重要事件。
在圣母走廊里,我仔细观看来自世界各国的圣母像。圣母像皆由马赛克拼成,勾勒出各国信徒心目中的圣母。不同的肤色服饰,相同的圣洁姿容。如果非东亚人描绘观音大概也差不多吧?
人们安静地进入教堂。教堂上层,高大的穹顶象征着圣母升天。教堂下层,烛光与鲜花辉映,圣乐轻柔。人们在圣迹岩洞前屏声踱过,一些人驻足于此,默默祈祷。在基督教文化中,岩洞的含义既有圣诞,也有圣墓。卡拉瓦乔、达芬奇等意大利画家都以岩洞为背景,画过圣母与耶稣。前者的画面是圣母玛利亚和圣若瑟站在岩洞中,耶稣基督躺在马槽里。后者的画作干脆就命名为《岩间圣母》。
离开教堂,走在主街上,一支游行队伍沿街而过。最前面的打着旗帜,鼓乐齐鸣,穿土黄色校服的学生随后,男女老少之间,穿黑白色长袍的人念念有词。原来是当地的天主教徒庆祝穆斯林的斋月。
长久以来,中东一直为不同信仰的人群居住地。伊拉克曾有过基督教居民区,从伊朗到摩洛哥都曾有犹太人的居住区。虽然共居,但并不混居。1886年,德国人提图斯·托布勒为拿撒勒绘制了地图,拿撒勒分别以罗马天主教、希腊东正教和穆斯林划分居民区。这三个居民区面积相当。这种三分天下的局面一直持续,因人口发展而不断外延。
拿撒勒缺乏水源,远离海港和通商路,还曾遭遇瘟疫和干旱,提图斯·托布勒曾预言:“这里的人口不会增加。”但他的预言落空了。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拿撒勒逐渐发展成为地区中心,周边村庄星罗棋布。人们提到它也不再是“村庄”,而是以“小城市”指代了。
自19世纪中叶,拿撒勒的基督教人口超过穆斯林人口,并一直持续到英国托管时代。建国初期,因阿以冲突,周边地区的阿拉伯人逃到拿撒勒避难。拿撒勒的阿拉伯人70%信仰伊斯兰教,30%信仰基督教。穆斯林生育率比较高,拿撒勒的阿拉伯人已占人口大多数,故有“以色列的阿拉伯首都”之称。让我奇怪的是拿撒勒没有犹太居民。后来得知,犹太人都住在北面的上拿撒勒。那个城市是犹太化加利利的一部分,它的建立,阻断了阿拉伯拿撒勒的自然扩展。
虽然,阿以矛盾是以色列的主要矛盾,但不同信仰的阿拉伯人之间也存在矛盾和冲突。1998年,当地穆斯林持续抗议政府规划偏袒基督徒,最终在复活节演变成两种信仰的阿拉伯人之间的暴力冲突,冲突地点就在圣母报喜教堂附近。
三
离开拿撒勒不久,我们就经过卡夫尔·卡纳(KafrKanna)。卡夫尔·卡纳也被称为加利利的加纳,据信是耶稣将水变成酒的地方,因此城里也有一座“点水成酒”教堂。加利利海周边圣地太多,随便一个地方就有很多说头。比起拿撒勒,此地的圣迹几乎可以忽略。
卡夫尔·卡纳挤满房屋,地势起伏更大。我问导游伊萨克:“这城市人口有多少?”他纠正我道:“那不是城市,是村庄。人口2万。”伊萨克又说:“那里不少房屋是违章建筑。”“政府不干预吗?”“以色列警察不管,他们自己管理。”“那么水电呢?”“以色列政府会提供,但警察一般不在这里执法。”
我们继续东北行,此时已在上加利利。这一区域有戈兰高地,有以色列最大的淡水湖——加利利海,还有最高的山赫尔莫恩山(MountHermon),那座山也是以色列与黎巴嫩的分界线。
车过太巴列(Tiberias又译提比利亚)。这座城市不是基督教圣地,而是犹太教四大圣地之一。它是戈兰高地最大的城市,集中了上加利利最多的旅馆,但居民主要是保守的犹太人,安息日到处关门。
从特拉维夫,到凯撒利亚新城,再到太巴列,所有的城市都规划完好,整洁的街道旁鲜花盛开。相比之下,拿撒勒、卡夫尔·卡纳就显得拥挤脏乱。后来我们访问巴勒斯坦的伯利恒和杰瑞科,那两处与犹太人城市的差距更是无法以道里计。我的一个朋友去了伯利恒后,甚至再无兴致来拿撒勒了。
车内响起吉他和曼陀铃,赞颂加利利海的音乐令人陶醉。云雾中出现一抹青绿,那是加利利海!路程不过两小时,我们经过了海风吹拂的凯撒利亚,燥热难当的拿撒勒,现在来到云雾笼罩的清凉湖畔。
(记于2023年3月24日。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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