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雅法到海法

杜欣欣2023-06-14 22:16

杜欣欣/文

雅法的清晨雾气蒙蒙。在一尊铜雕的大鱼前,我们开始了以色列的第二天。

这条铜雕大鱼立于路旁,不远处地中海潮起潮落。细细的水柱从大鱼的头孔喷出,这是条鲸鱼,我猜它与约拿(Jonah)的故事有关。他的故事来自旧约,发生于公元前8世纪,约拿应该是雅法资格最老的知名人士。在故事里,上帝命约拿去尼尼微城,但他却上了从雅法港开往他施(Tarshish)的船。航行中,约拿的船遭遇风暴,船客纷纷猜测是神明发怒。通过抽签,众人发现是约拿违背神意。于是,他自愿投入大海(另一说法是被人抛到海中)。一条大鱼随即将他吞入腹中。在鱼腹,约拿祷告忏悔三天三夜。他得到了神的宽恕,大鱼将他吐出。随后,约拿遵命前往尼尼微城传道。故事的含义一是信徒必须服从上帝,二是展示神之宽恕。我小时候看过一本连环画,画中人站在巨大的鱼腹中,鱼肋如巨椽。后来大水涌入,那人被水冲出鱼口。我不记得书名,只能肯定那个年代出版物与约拿无关。

铜雕鱼之旁,导游伊萨克靠在栏杆上。从侧面看过去,他那典型的犹太鼻子更为突出。他50岁,离异,做了22年的导游。我们自助游近30年,参团不到一年,所遇四个导游皆中年男士,其中三个离异。伊萨克在特拉维夫长大,父母分别来自土耳其和亚美尼亚。显然,他的母语不是英语。但他在南美住过,能用西班牙语交流。那说西语的队友是加拿大的犹太人,除了他,团队里还有两对犹太人,到此访问多少有些寻根的意思。

走过铜雕鱼,上几个台阶,近前便是一栋石砖建筑。它建于奥斯曼统治时代,巨大坚实。虽然没有伊斯兰风格的花窗,但藤曼植物、门窗的几何形状,还是为过于简朴的外观带来些许变化。这栋建筑的一端是知名艺术家伊安娜·古尔(IilanaGoor)居所和博物馆。藤曼遮蔽了居所大门,朝上望去,顶楼放置了一只衔鱼的铁艺仙鹤。转过去,又看到凉台上站着一只彩色的马,尽显居所主人擅长雕塑。

沿着台阶走上去,就是凯杜米姆广场(KedumimSquare)。今早进入雅法老城时,抗议的队伍聚集路旁。人们挥动着以色列国旗,高声呐喊。这个广场就在雅法城内,此时却是一片安穆。鸟儿鸣叫,海风穿过树梢,金橘无声地落下。喷水池旁,蹒跚学步的幼童叫着妈咪。若非刻意指出,我会忽略广场一角的雕像。虽然这雕像颇具卡通色彩,却代表了英法争夺霸权的又一次冲突——拿破仑东征埃及。1799年,拿破仑军队进入巴勒斯坦地区。雅法的城墙为法军所破,波拿巴将军占领了雅法。

穿过广场,向海边走去。走过运气桥,便是圣彼得教堂(St.Peter'sChurch)。这座教堂建于17世纪,融合了东正教和奥斯曼帝国的建筑元素。在雅法,基督教的圣彼得是继约拿之后的第二位名人。据传他在雅法期间,听闻女信徒多加(Dorcas或Tabitha)去世(多加生前虔信上帝,为穷人做过很多善事),看到哀悼多加的人群,彼得开始祷告,然后转向多加的遗体说:“多加,起来!”话语过后,奇迹出现,多加复活。天主教封圣的一个标准,就是要有神迹,而这神迹必须经过教会严格鉴定。无神论者是不相信这些的,而教徒之“信”也是深浅各异。我在梵蒂冈天文台居住时,经常接触那里的神父科学工作者。来自美国的乔治神父极少提起封圣,而意大利的玛菲亚神父提到封圣,脸上就会兴奋地放出红光。我想即便他一生德善兼备,但出个神迹还是太难了。

离开圣彼得教堂,在老城里穿街走巷。经过骑楼,摸摸挂在墙上的绿植,又见漆成蓝色的门窗。一个月前,我走过突尼斯和摩洛哥。那两个地中海国家也不乏古城巷道,不乏骑楼,不乏蓝色门窗,但与雅法的民风大不同。摩洛哥菲斯古城禁酒,人们着装保守,而这里的沙滩躺满了几近裸体的人。

穿过一扇不高却宽厚的大门,雅法港口突然展现在眼前。天空灰暗,海浪汹涌。这个七千年历史的港口见识过多少南来北往的客人,又有多少人反客为主?

沿着海滩,北望特拉维夫。1908年,阿拉伯人卖给犹太人的都是无法耕种的土地,10年后,那片荒漠沼泽成为街道笔直、花圃遍布的特拉维夫,如今更是东地中海最现代最繁荣的大都市。在那玻璃金属面的高楼中,在罗斯柴尔德大街的咖啡馆里,不知又有多少创新正在酝酿,正在破茧而出。以色列的过去和现在,令我佩服,也令我不解。敌意就在咫尺,危机从未解除,浴血的战争,强烈的爱恨,或许真能激发创造力?

正午时分,我们登上从雅法驶往海法的火车。雅法和海法都是历史古城,在旧约中都有提及。它们都被不同的文明统治过,因此名字来源也都语焉不祥。

这趟车满座,一些人坐在台阶上,还有不少人站着。乘客中,年轻的男女士兵最引人瞩目。他们一身戎装,背着卡宾枪和大背包。以色列的犹太年轻人都要服兵役,男人3年,女人2年半至2年8个月。退伍后,未满52岁的男人每年仍要接受数周的军事训练。据说需要时,以色列可以动用近50万的兵员,那些不穿军装的人就是暂时离岗的士兵。瑞士和以色列都是全民皆兵,来去军营也都搭乘公共交通,但我感觉乘客中以色列军人的比例更高。我不太清楚瑞士的军训,在以色列,军训高度去形式化,重在速度,随机应变,指挥的灵活性等。以色列的军官身先士卒,部队的低阶军官也有权临场作出重大决定。

平原,沙地,城镇,列车沿着东地中海的海岸线一直向北行驶。雅法和海法都属于迦南,然而古代迦南的地理范围与黎凡特有一定的重叠,因此也可视为黎凡特的一部分。迦南更多地与宗教和圣经中的故事有关,而黎凡特则更广泛地指代地理区域,大致涵盖了约旦,以色列北部,黎巴嫩、叙利亚。

年初在突尼斯,问及迦太基人的来处,答:“黎凡特”。公元前3000-1000年,黎凡特是腓尼基人的居住地。海法北面的泰尔(Tyre)和西顿(Sidon)都曾是他们的重要城市,据传出走北非的迦太基女王艾莉莎就来自泰尔,而泰尔距离海法也就50公里。

在地理大发现年代,欧洲的航海家被商业探险驱动,特许公司随着英国海军一起发展。在知名的东印度公司建立之前,英王曾特许过两家公司,其中的一家就命名为“黎凡特”。黎凡特公司于1581年成立,特许经营区域是土耳其苏丹的领土。两年后商船启航驶向君士坦丁堡。五年中,该公司的商船到达过10个黎凡特的港口,为女王带回极其丰厚的税收。彼时,棉花对英格兰而言还是十分新奇的植物。海法北面的西顿和阿卡(Acre)都有棉花市场,商船将棉花带进英国。兰开斯特人开始用这种植物织布,后来便有了纺纱和动力织布机。黎凡特公司打开了与中东通商的大门后,英国商人继续向东,并于20年后成立了东印度公司。在大英帝国发展中,东印度公司的历史作用不需赘言。

火车停在海法中心火车站,我们循着谷歌地图向巴哈伊花园走去。该花园其实是巴哈伊教的中心,俗称空中花园。在古老的海法,巴哈伊教是最年轻的宗教,但这个最年轻的宗教却成就了该城最知名的景观。

走过一段繁忙的街道,街边的铺子应有尽有,印象最深的是干果铺。转过一个弯,店铺消失了,行道树整齐排列,地势逐渐升高。大道盘成圆环,圆环的那端便是巴哈伊花园。在花草树木之上,巴哈伊圣殿雄伟伫立。走到门口,年轻的守门人说:“这是花园的第一层,从此可以向上走到圣殿,一共19级台阶,但今天圣殿不开放。”“怎样才能到达空中花园?”这个年轻人英文不甚流利,好像从未听过空中花园。比比划划之后,他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他说:“你们可以乘坐136公车,或者沿着公路一直走上骆驼山,花园就在上面。”

沿着弯曲的山路,不过一两站,我就看到一处入口。入口不远,一座路桥连通马路两边。对面延续着一道白色围墙,墙上绿叶黄花垂落,又见一座希腊式的大殿。我指着马路对面问看门人:“可以去那边看吗?”看门人说:“那边从未对外开放,只有巴哈伊教徒才能进入。这里是花园中层,你们可以随意看。”

大概30年前,我在科罗拉多认识一个巴哈伊教徒,通过他,我大致知道这个宗教创建于19世纪,比犹他州的摩门教还晚30年。这个世界上最新的宗教虽没有摩门教徒多,但分布较广,据说全球有500-700万人。我的一个伊朗朋友也是巴哈伊教徒,她说信仰并非靠家庭传承,而是通过学习经文才能申请入教。

我朋友对教义解释是巴哈伊教的主旨是“一”,一切都被统一于“一”,哲学意义就是万物都是一的各种表象。该教信奉上帝唯一,诸教同源,因此世界上几大宗教的创始人或主要先知都是神派来的圣使,是神在不同阶段的显灵,而巴哈伊教的先知巴孛是最新的一位圣使。巴孛出生于伊朗穆斯林家庭,虽然成年后经商,但他更喜欢经书和哲学。彼时的伊朗当局视巴孛为异端。他被囚禁,被迫流亡,最终在1850年被处决。

我们漫步在花树之间,灰绿,油绿,鲜紫,金黄,喷水池,仙人掌花圃,花树组成的几何图案真是赏心悦目。这是整个阶梯花园的中层,巴哈伊教的圣殿就在红色甬道的尽头。这座圣殿其实是先知巴孛的陵寝。但他为什么会葬在海法?据说先知在伊朗被杀害后,其遗体在60多个教徒家辗转藏匿,1909年教徒又将遗体带到海法。在巴孛被害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他最重要的追随者巴哈欧拉将先知的社团发展成了巴哈伊教。创教人巴哈欧拉也为当局所不容,曾流亡到土耳其和伊拉克,后来又被囚禁在阿卡。被释放后,他定居于海法与阿卡之间,并指定将先知遗骸埋葬在海法的骆驼山。随着时间的推移,先知的陵寝逐渐被扩展成19个不同的阶梯花园,从山底到山顶延伸约1公里,占地约20万平方米。如今海法到阿卡这一带有若干巴哈伊教的圣地,教徒来此朝圣,到附近圣地研修,一般需要9天时间。

继续往骆驼山高处乘车几站,下车左拐几百米,就抵达巴哈伊公园的最佳观景台。眼前的花园左右对称,迂回曲折,不失灵动地沿着不缓不陡的山坡,似乎一直延伸至地中海滨。从高处俯瞰,园中佳木参天,鲜花怒放,构成绝美图案。巴哈伊神殿处于最中央的位置,金色的穹顶在蔚蓝色的海港背景衬托下,昂然突出于花木图案之上。平心而言,以色列全国缺乏美景,游客来此也绝非追寻自然奇观。这个空中花园堪称此国第一美景,也被列为联合国文化遗产。我猜想,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已毁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当初也不过如此吧!

远眺海法港,水天一色,帆影点点,波光浩渺。迦南人,以色列人,亚述人帝国、巴比伦人,波斯人,希腊罗马人,拜占庭人都在这片土地上居住过。最近一千年,海法北面的阿卡成为十字军东征的重要目标之一,这里也几经战火和占领。在十字军东征的末期,阿卡最终被穆斯林军队攻破,随后他们又占领并摧毁了海法。几个世纪以来,海法从东西方贸易的重要节点衰变为渔村,再由渔村复兴为东地中海最大的城市之一。

从巴哈伊公园最高层出来,距离公车到达还有一段时间,索性信步下山。走了一两站后,又到公车站。忽然身后有人用中文说:”你们讲国语啊?”转身一看,说话的是一个60多岁的女人。一聊才知道她早年在台湾学国语,中文名字叫明娴。明娴自1980年代初多次访问大陆,最近才从加州搬到海法定居。她说:“已经很久找不到说国语的人了,我的国语都生疏了。”

我们快乐地聊了一路,又互留地址。在她指点下,我们来到海法的"海浪之女儿"(BatGalim)站,这个站因附近有一片美丽的海滩而得名。明娴挥手说:“你们快走,火车已经进站了。”我们及时登上火车,一小时后,回到夜幕初垂的特拉维夫。

(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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