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刚/文
“老子“成了时尚
孔子说,道若不行,他就下海,也就那么一说。
而道家之徒却真的下海了,先是方士出海,武帝一死,游仙就停止,随着道教兴起,滨海地区的方士改称为道士了。
陈寅恪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引言”中,言及东晋孙恩之乱与滨海地域的关系,以及自后汉至南北朝此三百年间天师道与政治,以为此间动乱,策动于以琅琊为中心的滨海地域。
乱缘起于方士道教化,转化之枢纽就在琅琊。
秦汉方士,原本走上层路线,以琅琊为据点拉动王朝出海,引导帝王游仙,但游仙难以为继,方士遂告破产,转而与庶民社会结合,向道士转化,改走群众路线,从海外转向海内,从海岛转入山林,从仙界走向民间,发展民间宗教组织——道教。
而其始作者,便是琅琊人于吉。起初,他也走上层路线,后汉顺帝时,他让弟子宫崇上书以“阴阳五行家言,杂以巫觋语”,显然还是当年方士那一套,所以,被朝廷目为“妖妄不经”。
其时,儒学独尊,黄老告退流落于江湖,于吉便拿来同齐地阴阳五行学说结合,并与民间巫术同化,搞了一本黄老道《太平清领书》,还像方士那样,用了神迹包装,但后汉不是前汉,顺帝不是武帝,他不必巡海,也不想游仙,内心里只有一部《孝经》。
官场受阻,方士之路不通,于吉就到民间去,立精舍,修道场,制作符水,治病救人,往来于琅琊与吴会之间,向道士转变。流风所及汉高故里,沛丰之地本就是汉家黄老学说的渊薮,被他形式化和仪式化,开始向道教转化,转化出了道教宗师。于吉只是开了个转化的头,创教者别有领袖,如天师道师祖张道陵。
张道陵为汉留侯张良八世孙,汉封张良“留”地,就在今徐州市丰县,其子孙便“留”于丰地,其中便有张天师。
张天师与于吉大约同时,顺帝拒绝了于吉,却要留用天师,非以方士,而是以博士用之。但天师就是天师,不是官身能留住的,他有自己的去处,天师就得有天府。他未回老家创教,而是往西南方向去,比诸葛亮还早,一如当年汉高祖,他率先入川了。
对于汉家龙脉的了解,得之先祖真传,诸葛的《隆中对》看来也只能算是他的后生,他入川时,尚不知有如此后生。
其道术来源,也源于先祖。比于吉,天师多了一位术士先祖。先祖张良,本来就是个侠士策士术士复合人物,汉定天下后,他不愿在君臣关系中扭曲自我,不愿意在朝廷中被官身束缚,便游仙去了。子孙受他影响,其父大顺,称“桐柏真人”,曾客居江南,宿天目山中,妻感北斗而孕,遂归沛丰生子,名曰陵,字辅汉,欲其追远先祖,既“辅汉”以用世,又登“陵”以成仙也。
葛玄《神仙传》中,言其早年曾“为太学书生,博采五经”,晚乃退身“学长生之道”,行走于河洛之地,炼丹北邙山中,时“值中国纷乱,在位者多危”,汉已式微,“陵”避乱世,葛玄说他“退耕于余杭”。他不是去了龙虎山嘛,怎么说是“余杭”呢?
龙虎山,今在江西鹰潭,昔时,却因其处于江西与江东之间,地近“余杭”,故略言之也。山名“龙虎”,或谓其山势环抱,状若龙盘虎踞,或曰其山原名云锦,“陵”于此炼丹,“丹成而龙虎见,因以山名”,“陵”隐于龙虎山中,修道约30余年。
期间,于吉游走于海岱与吴会之间,而河北则有张角之流受了《太平清领书》的影响,兴起了太平道,发动黄巾起义,喊出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结果,被镇压了。
而于吉传教活动的地理空间,三国时期多半属于吴国地盘,不幸,也碰到了参与过镇压太平道的东吴小霸王孙策,孙策以其高度的政治敏感性,从于吉身上嗅出了异端政治味道,不由分说,谁劝都无用,一味霸悍的将其杀了,而众人却道尸解而去。
“陵”之所在,也是东吴地盘,道教在此已难以开展,其身家也不怎么安全,故其于龙虎山中,放眼天下,也许就想到了他那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先祖,就想到了汉之所以为汉的根本之地——汉中,先祖张良就曾建议刘邦接受汉王封号到汉中去,他何不遵先祖遗教,追寻先祖遗迹,也率弟子入蜀去?
入蜀后,他并未直奔汉中,而是先在鹤鸣山隐居,《神仙传》里,葛洪说他在山中“既遇老君,遂于隐居之所备药物,依法修炼”。
练了三年,神丹已成,葛洪说他“未敢服饵”,为什么?那是因为他“若服之”,就“当冲天为真人”。可他一想到自己“未有大功于世”,还有遗憾,所以,他决定先“为国家除害兴利,以济民庶”,了却一番人间事,然后再服神丹,如鹤冲天,轻举云霄,到那时,“庶无愧焉”。
创教,要以思想为指导,思想来源于老子,但老子属于道家,不属于道教,老子是思想家,不是教主,所以,要对老子进行改造,把老子改造为太上老君,将一家之言的思想者变成一个宗教的祖师爷,欲知其所下的功夫,可见他作的《老子想尔注》。
正如于吉搞了本《太平清领书》,他也搞了本《老子想尔注》,没说是他注的,说是“想尔”注的,“想尔”是谁?或曰为仙人,《云笈七签》里就这么说的,那其实就是他本人,找个仙人来做托儿,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来认领。
也有人说,注《想尔注》的是他的孙子张鲁,那也是个绕不开的人物。饶宗颐就这样认为:“当是陵之说而鲁述之;或鲁所作而托始于陵,要为天师道一家之学”,亦即“陵初作注,传衡至鲁”。
《老子想尔注》早佚,清末,有敦煌本《老子道经想尔注》问世,据考,系六朝人的钞本,卷自《老子》第三章“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始,至第三十章“无欲以静,天地自止(正)”终,计有580行,注与经,行文连写,字体不分,章次无别,该卷于1905年失窃,为英人考古者斯坦因所得,现收藏在大不列颠博物馆。
今人饶宗颐,据汉《老子河上公注本》,对《老子想尔注》重新作了分章排列。自韩非“解老、喻老”以来,“老子“成了时尚——“圣之时者也”,汉人有“汉老子”,晋人有“晋老子”,唐人有“唐老子”,宋人有“宋老子”。
“汉老子”中,除了韩非留下的那个刑名法术的老子,还有个神仙方术的老子和宗教神学的老子,《河上公注本》就是用方术解读老子的方士本,而《想尔注》,则是用道教训注老子的道士本,这方士本和道士本的“老子”合起来,就是个“汉老子”。
“汉老子”的思想路线,是一条神化老子的神学路线。“河上公”是燕齐方士代表,秦汉以来的方士,似乎都出其门下,连汉武帝求见而不得的安期生也是他的弟子,所以,汉方士将“老子注”寄托在他名下。而“想尔”,既未有历史记载言及,也没在《方士传》和《神仙传》中提起,找不到一点历史传承和神话传说的痕迹,倒像是为了创教而专门定制的,我们不妨把它看作是张陵的笔名。
这个笔名,张陵开始用,儿子张衡接着用,到了孙子张鲁还在用,待用到“晋老子”问世,方士和道士的老子,被名士老子所取代,思想路线也发生了从神学向玄学的转变,“想尔”这个笔名,也就没人继承,也没人提起了,回到龙虎山中便销声匿迹。
《老子想尔注》是道教的思想建设,为了传教,张陵和他的子孙们没有照本宣科去解读老子,而是对老子搞了修正主义,该删的删,该改的改,反正他们的道众多是下层平民,也没有读过什么老子原典,所以,他们能把老子改造成“太上老君”。
道教组织化及其政权
《河上公注本》中,老子依然还是那个老子,虽然根据方士的需要,朝养生和游仙的方面发展了,但它还是在原文的基础上逐字逐句所作的解读,这是因为,它所面对的还是精英阶层,而非平民社会,它的目的是引导精英游仙,而非教化民众信仰。
故道士必有组织建设,以成其社会形态,实现其政教理想,而方士则反之,最好如所谓“老子犹龙”,惟留传说在世。
如果说道教的思想建设,是在老子思想的基础上,加以墨子“天志明鬼”的改造,那么道教的组织建设,即以墨子的“钜子”集团为原型,从先秦时期士人团体,转化为秦汉群众团体了。
在《神仙传》中,张陵是一位炼丹成仙,却要留在世上救国救民的得道之人,可在史官笔下,他成了“造作道书以惑百姓,从受道者出五斗米”的“米贼”,史载,“陵死,子衡行其道”。此张衡,与张角同时,“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还说“修法略与角同”,也就是说五斗米道与太平道做法差不多。
裴松之认为,这位“张修”,就是张陵之子张衡。
衡以治病,组织道众,其治法,除了“以符水饮之”,还使病者独处静室思过,且以鬼吏为病者请祷,其请祷之法,乃“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三通,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沈之水,谓之’三官手书’,使病者家出米五斗以为常”。衡死,其子张鲁,于汉中之地,行政教合一,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
初来学道者,皆名“鬼卒”,受道有成,则为米师,称“祭酒”。各领部众,以“治”为单位,治病救人。部众多者,为“治头大祭酒”,有如神父,听取部众忏悔,令病人“自首其过”。人言中国无忏悔传统,是不知也非无有也,米师医教,即中国式忏悔。
祭酒于“治”内作义舍,舍有义米肉,路人免费食用,但不可多取,若贪多,即责之。对于犯法者,先以“三原”,听其忏悔,容其改过,仍不自新,然后行刑,故其于“治”也。不以刑政,非以吏治,而以师教,由祭酒用鬼师之道来教化,史曰“民夷便乐之”,可见其道众——“鬼卒”,不但广有汉民,还多有西南夷。
此祖孙三人,张陵之于思想建设,张衡之于组织建设,张鲁之于政权建设,各有其成。宗教有抱负,但凡据土与民,无不追求政教合一,各派宗教,于此皆然。可绝少有追求教主世袭制的,有之,独此五斗米道亦即后来的天师道,为绝无仅有之一例。
中国有两大家族,一为孔子世家,已历70余世;另一为张良世家,也经历了60多代。孔子作为儒教教主,为万世师表,一以贯之。而张陵为道教教主,则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然其为天师,由王朝来封。有朝代封,有朝代不封,元朝封了,明朝就不封,朱元璋说“天岂有师焉”?还是当你的“真人”去吧。
一千六百年以后,毛泽东读了《三国志﹒张鲁传》,批示印发给其他中央委员读,还像裴松之注《三国志》那样,为仅数百字的《张鲁传》专门写了两篇长注,他从五斗米道,看到了人民公社运动,“这里所说的群众性医疗运动,有点像我们人民公社免费医疗的味道,不过那时是神道的,也好,那时只好用神通。道路上饭铺里吃饭不要钱,最有意思,开了我们人民公社公共食堂的先河”。
毛泽东在对《张鲁传》的批注中,还提到了琅琊道士于吉,说:“于吉在东吴也有极大的群众运动,是那时道教的一派。”当时道教发展,已有三分天下的趋势,张角据北方,后属曹魏地盘,于吉行于东南吴会,也成了东吴范围,张陵做了蜀汉先驱。
相比之下,诸葛亮《隆中对》也算不得什么先知先觉,刘备和诸葛亮是跟在道教的后面入川的。道教三支,张角最强,故先亡,其次便是于吉,一头撞到了孙策的枪口上,保留下来的,唯有五斗米道,张鲁虽败而降,但其教尚存,教徒也随他北迁于魏。
然而,张鲁之子张盛,却潜回龙虎山中隐居起来,有于吉前车之鉴,便开始从民间五斗米道,向官方天师道转变。
金瓯:道教佛系化
到了东晋时,郭璞游仙来瓯越观海,行至瓯江流域,于瓯江入海处观风水,觉得江南比江北好,就提议在瓯江南岸筑城。南岸,九山环列如北斗,四山分布四方,连之,以立山城,为天然凭借,据之,依山控海。城随山走,如持北斗,因名城曰“斗城”。
城内,有五处水潭,开河沟疏通,又引西郊三溪水入城,成一活动水网,人称“通五行之水”,遇洪不涝,遇旱不涸。又凿水井28口,应28星宿护城。传说,筑城时,忽来一鹿,纯白之鹿,口衔鲜花,绕城墙一圈便消失了。五胡乱华,中原失鹿,突现于此,乃以祥瑞示以天命耶?南朝遂以此为安枕地,而无忧矣。
郭走后,就如同周人“岐山”,永嘉郡里,还真出了一位“岐海”人物,名叫孙恩,乃山东琅琊人氏,世家子,委身于五斗米道,传教聚民,下海起兵,险些颠覆了东晋,方知瓯地为根本。
此地,山居之民,山高帝远,我行我素;出海之人,海阔天空,自由自在。他们任性的流动于山海之间,本能的从天权不从王权,自觉的从天道不从王道,故孙恩等人以此行五斗米道。
道教行止,趋于山而归于海,上山炼丹,下海游仙,烟涛微茫,多与海客相往来。可山海间还有河流,流域不大,其形似瓯,但聚邑为城,则有余地。儒教以此枢纽山海,以意识形态言之,是为政教,以生活方式言之,则为耕读,合之而名曰“小邹鲁”。
不过,六朝之时,儒风吹遍,而道风更盛,不独士林清谈谈老、庄,民间亦以道教为信仰。那时的永嘉,并非什么“小邹鲁”,而是“小洞天”,或炼丹或游仙,道场,就在那瓯里面。“邹鲁”,是儒家文化的地理标杆,永嘉向它看齐成了“小邹鲁”,那是唐、宋以后的事。南朝时,此地流行的是道教和玄学,流行名士风范,若论吃药、饮酒、品茶,当以此地为佳。郭公卜城,陶公开山,在永嘉的地基里,打下了两根道教文化的桩。
正是这两根桩,支起中国东南沿海那一只金瓯。
瓯在晋以前就有,《山海经》里早有“瓯居海中”一说,至西周时,有“瓯余国”,汉有东瓯国,乃越王勾践之后。
就舆地言,从庐山到会稽山,不但是一条江南人文地理线,更是一条中华文明抗战的底线。支撑着这条底线的,有个底部,那就是梁武帝说的“我国家犹若金瓯”的金瓯,那是一只隐于会稽山身后,位于雁荡山和括苍山之间的金瓯——瓯江出海口。还有个头部,便是金陵,从金陵到金瓯,如一条金腰带,拴住了东南沿海。
金陵在吴,居头部,龙蟠虎踞,一付争天下派头;金瓯在越,居底部,为后院,积财富,当有金城之固。但事与愿违,孙恩由此下海,晋祚因之而亡。刘裕灭孙恩,“收拾金瓯一片”,然后,据金瓯而取金陵,禅晋立宋,如刘渊之于西晋,亦以刘邦后裔自居。
此次国变,干戈起于道教,尽显国安隐患。然其患,自后汉始,太平道兴而黄巾军起,汉祚因之式微。曹操击之,控其首领而用其徒众。孙策诛于吉,曰:此子妖妄,不可不除也。陶弘景于此亦发现“寇掠充斥”,“无山不寇”,其为“米贼”余众耶?
故陶公至此,或有以道教领袖身份,号召道教徒众归顺南朝之深意。其来永嘉前,梁武帝曾聘以高官,他画了两头牛来回应,一在野,无欲无求,一衣以文绣,但有人提刀执绳以随。
梁武帝看了就说:您不愿来我这里,那就收我做个弟子吧。《梁书·陶弘景传》说,萧衍禅齐,他献谶云“水丑木为‘梁’字”,令弟子进之,故称“梁武帝”。梁武帝问他“享国之期”,他回答说,光武帝是“一去四八”,您是“直上七七,然后乘彼白云”。刚好,梁武帝“在祚四十九年”,应了“七七”。
他不想做官牛,那就出走!道士出走,叫“游仙”。走时,他随身带着个梦想的枕头,那就是炼丹了。可梁武帝佞佛,多次舍身入佛寺,都被臣下赎身出来,来来回回的折腾,连陶公也不能不起来响应,跟着君王转型去。
有一天,陶公说,我又做梦了。这一回,他梦见佛给他授菩提记,以此,称“胜力菩萨”,还跑到鄮县今宁波市鄞州区的阿育王塔寺起了誓,受了五大戒。佛风就这么一吹,道教随之披靡。
陶公受戒处,离永嘉不远,以道教领袖而称佛门弟子,其影响,当不亚于梁武帝舍身。以此看来,陶公不仅为永嘉文化打了道教底子,还将它引向佛法。佛法自东汉入中土,南北朝大兴,唐尤盛,佛道并举,“大抵宗庄叟,私心事竺乾”,还是陶公开的格局。
道教那一把火,自海岱间,于吉在琅琊点燃,经了张角、张凌的传播,星星之火便燎原了全中国。从太平道到五斗米道,从张角到张鲁、从张鲁到孙恩,有一条新的历史道路被开辟出来,那就是道教运动与农民起义相结合,参与到改朝换代中来了。张角以太平道颠覆东汉,孙恩用五斗米道颠覆东晋,而革命,尤其“圣人革命”,本来是儒教才有的权利,而道教要来分享还要夺取,这就“是可忍熟不可忍”了!一代王朝虽然不行了,但儒教士林还在,整个士林动员起来,打压道教运动,迫使道教转化,这就有了道教的佛系化。
陶公受戒于佛门,可以说是道教佛系化的开始,这一事件背后的推手,当然是梁武帝。对于梁武帝来说,儒教主张革命,道教造反有理,都是他的眼中盯肉中刺,惟有佛教能维护国体。
因此,他舍身入佛寺,一次又一次,以此扭转了当时佛教玄学化的风气,开启了道教佛系化的新风,用佛法给遍地燎原的道教运动退退火,使道教从民间组织的五斗米道,向国家制度安排的天师道转化。陶弘景皈依佛门,就如同给当时最珍贵的缥瓷套了一个金箍变成金瓯一样,国家也给民间的道教运动套了一个佛法的金箍,使之从颠覆国家的神力,变成了维护国体的法器,使国家也变成金瓯。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8卷,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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