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桑田/文
公元1448年,德国匠人古登堡通过研发印刷机、油墨、金属活字等全套印刷技术,建立了欧洲第一个印刷所。在那之后,书籍帝国迎来它的印刷时代,数以亿计的图书通过印刷本流传开来。
公元2007年,贝索斯在亚马逊致股东的信中,隆重而信心满满地推出了Kindle,在随后的演讲中,他将纸质书称为“顽固抵抗数字化时代的最后堡垒”,而电子阅读器的来临将掀起划时代的变革。这仿佛给出了“古登堡王朝”即将灭亡的强烈宣示。其实,北卡罗来纳大学的新闻系教授菲利浦-梅尔2004年就曾发出预言:“到2044年10月23号上午9点,最后一位读者读完最后一页纸,然后把它丢进垃圾桶。随后,人类纸质阅读的时代就一去不返了!”仿佛我们可以这样介绍图书的印刷时代:书籍帝国·古登堡王朝始于1448终于2044,大差不差600年的统治时光。
然而,纸质书真的会走向消亡吗?我们有生之年真的会见证最后一本印刷物落下黯然的帷幕吗?英国皇家历史学会会员、资深的老书虫汤姆·摩尔(Tom Mole)通过他的小册子《唯有书籍:读书、藏书及与书有关的一切》做出了明确的回应:不会。实体书籍永存,“点屏族”绝不会是人类的另一个代称。
若以灵魂与肉体为喻,每一个数字时代的阅读者都会面临一个问题,即一本书的内容与载体究竟何者更为重要?青睐内容的读者会认为,图书为我们建构的是一个想象的异域,我们沉浸其中,流连忘返,就像脱离了眼前均匀消逝的时间流。那么读者当然不会为书的形式束缚,重要的是符号背后的意义世界。正如摩尔所言,“媒介自身变得最为透明的时候,就是它能有效地发挥作用的时候。”在他看来,实体书的“物性”恰恰是不可替代的。
在这本小书中,摩尔用了书与书、书与物、书与自我、书与人生、书与世界等八个维度来解析这种不可替代性。他用十分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烫金的封面、斑驳的字迹、开裂的书脊,这些实体性同样构成书籍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可以赋予每一本图书以个体性(individuality),就好像一本书在说:“瞧,我是独一无二的,只有我在第914页有一片密密麻麻的评注,也只有我在全书最伤感的段落留住了读者的泪痕。”在从出版社印制销售的时候,所有同一版次的书都是商业化的产品;而只有当书的实体性质产生差异的时候,它才成为生命意义的一部分,如同一份私人定制的专属礼物。
作者在开篇举出了两个生动的读者形象作为对比:一个高雅的女孩白皙细弱,一个壮硕的女孩黝黑粗壮,她们同样作为爱书人,却有着截然相反的阅读习惯。前者拿到新书以后,轻柔地包上专属书皮并软化书籍,恨不得翻页时都要做到一尘不染,更不舍得画下任何一笔涂抹。后者则是从拿到书以后就如饥似渴的阅读,毫不留情地留下折角和划痕,还在读到兴致浓厚之时留下长篇大论的笔迹。摩尔开玩笑说,当这两个人看到对方是怎样对待书的时候,一定会吓得往后一退——“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书呢?!”然而,两本孪生书籍却在此刻拥有了独一无二的个体性。这不是文字的力量,而是物质的力量。纸质的书籍可能随着时间而风化甚至散失,但也因其特殊的传承性而带来敬畏。如果这种不可替代性不存在,那么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大多数人藏书的意义。
另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是家族世代相传的《圣经》,跨越数百年的成员将自己对于经文的理解留下文字的痕迹,每当有子女诞生和父母故去,也会在对应取名由来或祷告纪念经文的字里行间记录心路历程。这种隔空的对话极具神圣性,只要有后代能够重演彼时的悲喜,曾经的那些虔诚与寄望就永远不会消散。
书中还提到,近代以来的书签常常别具一格,有的读者会在封底处放入信件,以便自己在不经意间打开之时可以找到书中内容与自己生命体验的连接,书中的符号固化下了生命的年轮。常见的另一种情况涉及陌路读者间的关联,也就是尘封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图书突然有一天被不期然地重新打开。摩尔就曾碰到一枚生锈的别针,它不知哪一天被当作临时的进度标记而放在了那里,然后在那一页待阅读的文字间等待了整整两百年。如今大英图书馆的藏书已经超过了1.5亿册,美国的国会图书馆也有至少1.67亿册图书,而且每个工作日都会增加12000册新的馆藏。也许有哪一本古老的珍本就在等待着新的生命连接,这种神奇的邂逅,是无限复制的电子书所无法促成的。
摩尔在此还有一个基于图书馆资深泡馆经历的归纳,就是“将时间折叠成空间”。当不同的图书或者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并排而立事,读者可以实现一眼尽览的效果,此时他的阅读经历被空间化了,而时间也扁平化了。换言之,当不同的实体书基于作者、主题、年份等因素放置在一起时,读者所面对的不是一棵树而是整片树林,他可以从各种刻意或者不经意的角度来重新理解面前摆放的这一本书,这种场景感与脉络感也是图书馆等实体空间所独具的。之后,他用富有诗意的句子描绘到:
“书架上的书是堆叠的沙袋,用以抵御遗忘的洪流。书架旁的流连忘返可以凝固时间……每一次写作和出版都是在试图抵御死亡,试图从遗忘手中救回一点自己的东西。”
当然,书籍集合所造就的空间也不纯粹是思想性的,有时它还涉及虚荣与权威,就像有的咖啡馆与绅士之家会论斤买些经典著作摆弄一下,只要颜色和形状够漂亮、够气派,有时候买书壳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在房子拆迁以前几乎不会取下来看一眼。
同理,传说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风行以后,欧洲上层的贵妇人们一定要跟风买来一本,陈列到最显眼的位置作为最奢华的装潢,即使她们根本不认识康德。书中用了一些篇幅来谈论实体书这种“提供布景”的作用,也即打造一片符号性和精神性的空间。同理,如果大人物愿意在私人藏书室接待来宾,实际上就找到了这样一种介于公共与私人之间的第三空间,距离最为合适,这同样无法被电子化的技术所取代。
最后,我们还需要将问题聚焦于技术更替本身。在“古登堡王朝”之前,书籍最重要的形式是手抄本,无论翻页还是卷轴,这一阶段经历了千年的时光,比印刷本的历史远为漫长。在印刷本刚开始替代手抄本的年代,印书商还特意使用手写字体及其排版风格,甚至同时售卖手抄本与印刷本,以此来让读者更易接受印刷书籍,这与如今iPad刻意保留翻页的动画效果如出一辙。可见技术本身就有并存与过渡时期,使用偏好总是拥有强大的惯性。印刷书籍从模仿他者兴起,也会从被他者模仿中淡出,这几乎是一种技术演进的宿命。
在此我们也可以用图像作为横向对比:摄影的出现带来的是绘画的解放,而非消亡。它催生出了新印象派与超现实派等各种不受“描摹真实”束缚的新技法,作为“亲笔技术”的油画至今也未被复制品完全代替,人们并未因为数字储存的形态就失去对独一无二绢本或纸本形态的兴趣,反而还带来了拍卖价格的升高。我们也同样没有理由相信纸质书籍会在“2044”突然消失。
《唯有书籍:读书、藏书及与书有关的一切》
[英]汤姆·摩尔 /著
李倩 /译
未读·文艺家|上海文化出版社
2023年4月
《唯有书籍》的原名是“The Secret Life of Books”,在我看来,他的副标题完全可以是“实体书永存”。作者摩尔是一位风趣又执着的阅读者,他拥有令人艳羡的藏书,也拥有细致的思考与开放的心灵。他知晓中国的雕版印刷术和“书”与“输”同音的特殊文化现象,这或许就是他在书房不经意间捧起哪本书时了解到的吧。他在书中提到的一些收拾图书的细节,也常常引发同样作为读书人与藏书人的我们“共鸣的瞬间”,比如自己珍爱的图书被他人划线、窝角时的懊恼,以及不同开本的图书如何遵照主题排列到书架时的纠结。这本隽永的小册子可以引发我们长时间的感悟与反思,在数字化的洪流中重新审视我们的阅读世界。
我们有理由相信:“古登堡王朝”不会轻易终结。六百年的印刷形态占据主导,从漫长的人类历史长河中可能只是一瞬,一本特定的纸质图书也非常容易焚毁,但作为物质形态的实体书籍却可能永存。伴侣邮寄诗集的相思情意,师徒交换批注的思想交锋,乃至于儿童读书节颁奖台上的礼物奖励,这些由实体书所展现的特殊意义,是电子化技术永远无法覆盖的。在未来的时空,当回顾人类丰硕的文明成果时,希望人们想到的形象是图书馆,而不是“那块灰色的方形塑料板”与“网络云盘”。
(作者系浙江省委党校法学教研部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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