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一
春分日,我们从多伦多飞往特拉维夫。登机口完全封闭,进入时要扫描手掌。我的手上因残留了洗手液,扫了两次都不过关,只好去洗净再扫。很多年前,我飞往克什米尔,曾经过三道安全检查,五号电池都要交出。麻烦多的地方安全检查总是很严。
飞来多伦多时,邻座的女人告诉我,她来自田纳西,由教会组织去以色列朝圣,一行20多个人。两小时后,我已经了解她的家庭状况和大部分的人生经历。在美国30多年,我仍然会感叹美国人的坦诚,他们的自来熟仍让我感到温暖。此刻,隔着走道,我看到一个清瘦苍白的小伙子。他一袭黑袍黑帽,鬓角垂下小辫。嗯,他是犹太教哈雷迪教派(HarediJudaism)的成员。数年前,我去纽约布鲁克林探望女儿,她的社区与哈雷迪教派集聚区相邻。那里的男性无论老少都戴着大黑帽,长须,鬓角垂小辫。女生大多盘头或戴头巾,男女与非本教的异性授受不亲。我还注意到,社区的孩子苍白瘦弱,貌似营养不良。据说他们尽量避开现代技术,其生活方式有点儿像住在城市里的阿米什(Amish)人。犹太人在安息日一般不工作,但哈雷迪派的传统还包括日落之前必须回到住所,不开车,不使用电器。一次女儿的朋友骑车经过哈雷迪教派的社区,被一居民叫进家中帮忙关掉电灯。
十多个小时之后,我们在特拉维夫落地。机场的电脑扫过护照,吐出一张入境证。以色列周边皆敌国,据说从以色列入境约旦,游客随身携带的犹太教物品或被扣留,或者让游客自行返回以色列境内丢弃。敌对是双方的,如果护照盖了埃及的入境章,在飞往以色列登机口也会被仔细盘问。为避免到访以色列后再入境阿拉伯国家可能有的麻烦,海关以入境证替代入境章。我后来从以色列入境其东邻约旦,约旦也是入境证一枚。这两个国家相邻,甚至曾经你中有我,海关又明知你是从敌国入境,这些独特措施是不是有些滑稽?
拿到入境证,我以为已经入关了。然而,赞扬高效率的话音未落,就见前面站了一群人。那个哈雷迪教派的小伙子快步超过我,眼看着他通过以色列护照通道,消失不见,而非公民通道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
队伍几乎不见移动,向前看,原来海关只有两个窗口办公。有经验的乘客说,一般只需十分钟就可通关,但遇到安息日(Shabbat)和赎罪日(YomKippur)则全国停摆,而今天为抗议内塔耶亚胡司法改革海关罢工了。两小时之后,我们终于走出机场。接我们的司机大概70多岁,只会俄语。我猜他是来自前苏联劳工阶层的第一代移民。犹太人从俄国和前苏联移居以色列,始于19世纪末,其后有过四五次移民潮。20世纪70-90年代初,大约100万以上的犹太移民来自前苏联。这部分移民中会讲英文的大多是知识阶层,而会讲意第绪语不在少数。虽然意第绪语和希伯来语都是犹太人使用的语言,意第绪语也是以希伯来字母书写,但两者在读音语法上仍有不同。以色列的官方语言是希伯来语,所有移居以色列的人都要学习希伯来语。在后来的旅行中,我发现火车站售票处,ATM机只有希伯来文,并无英文选项,而在巴勒斯坦却经常可见英文标识。
二
我们下榻的旅馆名为电影院,进门就见老式放映机。转头又看到了老式放映机、胶片盘等,不由地想起早年在中国看露天电影的“跑片子”。旅馆大厅、走廊都贴了大幅老电影的海报,里面有“飘”“雨中曲”等好莱坞影片,也有以色列的老电影。据介绍,旅馆有83间客房,每间都有影星的照片。我们的房间也不例外,可惜我不认识那位女影星。
大堂里贴了一张旅馆的历史,原来其前身就是一家电影院。电影院的主人是一对夫妻——埃舍尔、摩西·纳萨尼尔。夫妻俩都出生于19世纪末的亚丁,那时南也门的亚丁还处于英殖民地孟买的管辖之下。摩西的家庭贫穷,埃舍尔的家族很富有,人称“东方的罗斯柴尔德”。两个年轻人在家族的办公室相遇、相恋。相恋六年里,他们单独会面极少且短,主要靠书信以表情愫,而那些书信大多用密码写成。据后代回忆,1920年代,埃舍尔和摩西受犹太复国运动的鼓舞,移民以色列。他们在特拉维夫结婚,恋情得以公开。以色列居民绝大多数都来自国外,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很多故事。我猜纳萨尼尔夫妇的恋情也是移民的一个原因吧?只是他们的后代不便写出罢了。
自19世纪末,以色列的移民主要分为两大类,阿什肯纳兹(Ashkenazi)和塞法迪(Sephardi)。前者来自中欧、东欧和俄国。后者来自西班牙、葡萄牙、北非和中东。早年,绝大部分阿什肯纳兹犹太人的生活来源,主要依靠称之为“科勒伊姆”的慈善机构。他们集中在“科勒伊姆”学习犹太教义,其生活方式也被称为”学者生活“。那时只有很少一部分阿什肯纳兹犹太人拥有收入,生活极度贫困。相对而言,塞法迪犹太人比较了解阿拉伯世界,有些人能流利地使用当地语言,因此这部分犹太移民通常依靠手工业和贸易维持生计,极少接受资助。在以色列,这两大族群不但文化、饮食习惯不同,政治倾向也不同。如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接受资助的那部分人大多支持左翼政党,强调社会公正和平等,而另一方则偏右翼,更强调国家安全和犹太民族主义。埃舍尔和摩西属于塞法迪犹太人,他们在以色列从事工商,最后投资了我们现在居住的这家“电影院”。
按照纳萨尼尔后代的说法,1939年,正当以色列的艰难时刻,电影院开张了。纳萨尼尔夫妇的初衷是想让电影院成为文化中心,其投资几乎耗尽积蓄。然而,因纳粹德国迫害犹太人加剧,大量犹太难民涌入巴勒斯坦。犹太人人口的快速增长,加剧了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间的紧张关系。1936-1939年,巴勒斯坦地区爆发了阿拉伯起义,犹太复国主义者伊尔古德组织伊尔贡(Irgun)以暴制暴,更使该地区局势极为紧张。那时的巴勒斯坦是英国的托管地,英国政府试图维持地区稳定,但又很难平衡各方利益。1939年11月,英国政府发布了《巴勒斯坦白皮书》。该白皮书限制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地区的移民和购地权。为保障阿拉伯人的权益和利益,提议巴勒斯坦地区应该成为一个独立的阿拉伯和犹太人共存的国家。在这一提议遭到了阿拉伯人一如既往的强烈反对。在犹太人看来,白皮书等于推翻了1917年英国的贝福尔宣言,也就是放弃了支持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独立国家的承诺。1938年,约有54000名犹太人移民到巴勒斯坦,而在白皮书实施后的1939-1945年期间,移民数量被限制在每年1500人左右。迫于形势,纳萨尼尔的电影院被改造成旅馆。
三
读完旅馆历史,信步走到门外的广场上。这个广场是特拉维夫的中心,广场和主要街道都以迪岑戈夫(Dizen-goff)命名。虽然迪岑戈夫没有犹太复国运动的奠基人西奥多·赫尔兹,国父大卫·古里安那样为外界所知,但在以色列,特别是特拉维夫,梅厄·迪岑戈夫也广为人知。他于1861年出生在摩尔多瓦东部一个村庄。那个地方曾经被波兰、奥斯曼、罗马尼亚和俄国统治过。他在俄国军队服役时驻军乌克兰,退役后入学敖德萨工匠学校。那时东欧和俄国的很多城市,犹太人是不能学习手艺的,而敖德萨却容许犹太人入学。
在巴黎大学学习期间,迪岑戈夫结识了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代表。在罗斯柴尔德家族的资助下,他来到巴勒斯坦开办企业,参与购地和建设。1908年,他与其他65个家庭来到特拉维夫。那时的特拉维夫还是一片沙丘沼泽,地中海边仅有一个小渔村。那年的4月11日,这66个家庭聚集一处,对一块新的犹太社区(称为 AhuzatBayit)的土地进行抽签。梅厄和妻子吉娜抽到了43号,他们在那块地上建造自己的家。1910年,AhuzatBayit的居民一致决定将其社区重新命名为特拉维夫。
特拉维夫(TelAviv)是以希伯来语的“Tel”(土丘)和“Aviv”(春天)组成的词汇命名的,意为“春天之丘”。随着社区的发展并成为一个城市,迪岑哥夫成为第一任市长。他对特拉维夫的建设功勋卓著,与爱因斯坦和丘吉尔等世界知名人物都有合影。迪岑戈夫夫妇无后,去世前将住房捐给了以色列。1948年,大卫古里安就在迪岑戈夫房子里宣布以色列独立,现在作为以色列独立博物馆矗立在罗斯柴尔德大街。
我到过的大城市里,有很多大广场以人名或历史事件命名,比如阿根廷首都的圣马丁广场(PlazaSanMartín),伦敦的TrafalgarSquare(特拉法尔加广场),慕尼黑的Marienplatz(玛丽恩广场),柏林的路德广场….,虽然那些大城市也有以独立、和平、人民等抽象名字命名广场,但中国以“人民”命名的广场大约最多吧?
环顾广场,街道呈放射状向四方延展。骑车的,滑板的,牵狗的,或穿梭或漫步。沿着弯曲的街道,公车从浓荫中缓缓驶来,乘客上下,不吵不闹。不知为何,我想起了70年代的上海。
虽是闹市区,这里以及后来我所到过其他地方都很干净,虽然人口多地方小,但建筑体量却不大。也正因为体量小,街口的建筑都为绿色遮蔽。再仔细看过去,我才注意这一圈的建筑都是白色,外观简洁流畅的线条,竟然与旅馆的一模一样。后来我得知这些建筑都是包豪斯风格,大多建于20世纪30年代。那时因德国纳粹政权压制包豪斯学派,学派成员流亡到此。从那时起,特拉维夫已有多达4000多座包豪斯风格建筑。它不仅成为德国之外最大的包豪斯建筑群体,而且也是联合国文化遗产。在继承包豪斯功能性,简洁风格的同时,当地也根据气侯做了建筑上的修改,比如为抵挡强烈的阳光,这里的露台深长带顶,而非德国式的大开窗阳台。后来我到耶路撒冷,再次注意到建筑简单坚实,窗户相对小,看着像一座座堡垒。但窗户的形状,墙面石块的修饰又不像堡垒那么乏味。我觉得在这片土地上,对人不友好的不仅是气候,也不仅是土地,最主要的是人以人为敌。
迪岑戈夫广场上矗立着一座喷泉。白天,灰色圆形叠层喷泉看上去就是一堆水泥,还不如那棵粉色的樱花引人注目。随着夜色降临,喷泉通体银白,望上去竟然像座水晶宫。白天喷出的水,若无蓝天映照,也不令人印象深刻,而灯光下的水略带橘色,不辜负“火与水”之名。广场四周的建筑一层都是咖啡店、餐馆和酒吧,而吃食店门口又都有露天座位。从早到晚,只要开门,总有客人,到了傍晚,往往是一座难求。
二十年前,在巴西的萨尔瓦多,我乘船向猴岛驶去。帆船的船尾端坐着一位老者。他干瘦,戴着墨镜,如石像般沉默。“石像”旁边坐着的却是一个美少年,他美得能让米开朗琪罗作画。午餐时,我们与那对老少同桌。攀谈中得知他们是父子,来自以色列。老人年少时随父母流放西伯利亚,之后移居波兰和以色列。谈及在前苏联的经历,老人说他加入过少先队,我听了大笑:“我们曾在同一个队伍里。”聊到以阿关系,老人说:“每个以色列人都能说至少一种外语,而阿拉伯人呢?”我问:“长期生活在紧急情况中,是不是挺可怕?”他答:“我们的收音机24小时播放,已经习惯了应对。”他给了我一张名片说:“如果你来以色列可以联系我。”名片上写着特拉维夫大学电影系,纽约大学视觉艺术系。当得知那位老者还是比较有名的导演时,我心想难怪有个年轻英俊的儿子。如今我来到特拉维夫,想起了那位导演。虽然名片已不知所终,但所见就是一个很能享受生活的地中海国家,完全不像我头脑中的那个,经常以坏消息占据媒体头条的以色列。
旅馆隔壁的面包店不仅卖面包,也有沙拉、烤红薯、起司等简餐。此时店内挤满了人,我拿起一盒沙拉和Boursin奶酪,准备付款。但前面的人把餐盒放在柜台上,却不付款。她们与店主用希伯来语聊着。旁边一个老妇人看出我有点儿着急,她对我说:“七点后半价,只有五分钟了。”啊,原来如此,所有顾客都在等时针指向七点。那老妇人看了看我的餐盒,指着沙拉说:“这个半价,这个不是。”她的英语并不流利,但热心地告诉我如何就餐盒标签辨认半价。隔天,我又来到同一家面包店。正在下雨,店里人不多。一个年轻的男人进来,看到我站在餐柜前,他略带几分不好意思地小声问:“你知道这里七点以后有折扣吗?”听到我的回答,我们都笑了。店主看着我们,也笑了。
(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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