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陈旭宇/文
四个世纪以来,他的秃顶头像具有极高辨识度,他鹅毛笔下的戏剧人物不断被上演,他富有而且世俗,他是经典属于所有世代,然而莎士比亚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人们依然虔诚地阅读他的作品,还不断试图描绘出他的样子?
莎士比亚的肖像
谁还需要一本新的《莎士比亚传》?谁还能写出剧作家不为人知的样子来?乔纳森·贝特 (Jonathan Bate)另辟蹊径,试图进入他的精神世界,写了一本剧作家的心灵传。这样一本心灵传是帮助我们进入诗人的内心还是他的作品世界?
早在1970年,塞缪尔·舍恩鲍姆(S.Schoenbaum)的著作《莎士比亚的众多人生》(Shakespeare’s Lives)试图终结所有传记作家的努力。这本600多页的宏著用不到20页就写完了诗人的一生,所有素材全部基于事实,包括法律文书,遗嘱、出庭证言,纳税,契约,纹章,墓志铭等。舍恩鲍姆在这本书的其余部分围绕从莎士比亚下葬后直至1970年之前的各种传记和谣言进行了梳理,评述过去四百年来的近70个传记作家和伪造者的各种努力,力图正本清源。
但舍恩鲍姆意识到,所有关于莎士比亚的传记都是“间接的自画像”(oblique self-portraiture):“起初你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你开始认出特征,然后你意识到它们是你自己的”。但是新的莎士比亚传记依然每隔几年就有出版,虽然所有的传记作者和爱好者都抱怨,关于剧作家生平的资料太少了。
Shakespeare's Lives
[美]S. Schoenbaum /著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USA
1991年12月
实际上,对于一个英格兰中部村镇普通家庭出身的人来说,关于莎士比亚的记录其实不算少,甚至相比他的同行,关于他的记录超过了平均水平:教会、法院和政府的文档都记录过他;他的同事和读者记录写过他,只不过后人们嫌太少。
16世纪的英格兰已经是一个档案管理的社会,教会和政府对人们的生死、生意、诉讼等活动都会进行记录和保存。根据已有可考记录,莎士比亚白手起家,可能是自古以来靠笔杆子发家致富、完成阶级跃升唯一一人。
关于他的戏剧和诗歌,同时代的人留有一鳞半爪的笔记,有的讽刺嫉妒,更多是赞美。如果只算事实记录,他的生平传记大概仅需两页。那么研究者和作者如何在过去三百年中不断写出新的传记来呢?
不止两页纸的人生
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说,倘若在发现莎士比亚一部新巨作和发现一张他的洗衣单之间任选其一,恐怕所有人都会选他的脏衣服清单。因此,所有的传记只能基于已经掌握的事实,把他投射到16世纪英格兰都铎朝社会的图景之中,包括宗教和政治、文艺复兴戏剧史、法律和社会习惯,重构莎士比亚的人生经历。
每一个莎士比亚传记作者都要为自己的努力做一番解释。伯吉斯在写《莎士比亚传》之前写过一本关于英国国民诗人的小说 Nothing Like the Sun,张琼翻译的中译本为《不似骄阳:莎翁情事》(小说中莎士比亚被亲弟弟理查德戴了绿帽子)。他在传记最后一段提出了一个和舍恩鲍姆所见略同的辩论:“我们大可不必抱怨没有一副令人满意的肖像。要想知道莎士比亚的相貌,我们只需照一下镜子。他就是我们自己,是忍受煎熬的凡人俗士,为不大不小的抱负激励,关心钱财,受欲念之害,太凡庸了。我们都是威尔。莎士比亚是我们一位救赎者的名字”。
《不似骄阳:莎翁情事》
[英]安东尼·伯吉斯/著
张琼/译
理想国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8月
《莎士比亚传》
[英]安东尼·伯吉斯/著
刘国云/译
北京出版社
1987年11月
另外一种传记路线是基于事实记录和社会土壤,在全集中寻找作者的声音、处事方式、婚姻状态、宗教立场、政治观念、甚至性生活。2004年,莎士比亚学者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Green blatt)的传记Willinthe World :How Shakespeare Became Shakespeare据说卖得非常好,此后被翻译成中文《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中文版用的“新传”二字更多考虑的是营销,不过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所有传记作者力求突破的地方:在没有任何新事实发现的基础上,不断刷新对剧作家的认识。
《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
[美]斯蒂芬·格林布兰特/著
辜正坤 邵雪萍 刘昊/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7年3月
关于莎士比亚传记写作,批评作家芭芭拉·埃弗雷特 (Barbara Everett)颇为精准地表示:如果要找到他的传记,就必须在戏剧和诗歌中,但绝不是字面上的,也绝非可以佐证的。这正是乔纳森·贝特的写作思路,他认为只有通过在莎士比亚的戏剧和诗歌之中获得洞察,才能写出一部忠于他的传记。贝特和格林布拉特背景相似,都极具撰写剧作家传记的资格。他们都是过去40年莎士比亚研究领域的大家,格林布拉特是诺顿版《莎士比亚全集》的总编辑,贝特则是基于第一对开本的皇家莎士比亚公司 (RSC)版《莎士比亚全集》的总编辑(这套全集已由外研社出版中译版)。
贝特的这本传记Soul of The Age :A Biography of the Mind of William Shakespeare据称已由赵雯婧翻译为《莎士比亚:时代灵魂》,将于五月出版。贝特版传记借用《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中“全世界就是一个舞台”一段中对人生七个阶段的界定和描述,按照几个部分,从剧作家儿童时代写到终老,把我们已知的各种事实结合大量的作品解析和延伸,并以极具贝特学术个性的方式将莎士比亚的世界与其作品结合起来。贝特试图在镜子中看到的不是一个人的画像,而是他的内心。他如此解释说:通过他的戏剧人物和情景,莎士比亚不仅代表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他提供了他所在时代精神的情感生活。“我的目标是在这个过程中追踪他,观察他的思想和他的世界所进行的交互”,贝特写道。
Soul of The Age :
A Biography of the Mind of William Shakespeare
[英]Jonathan Bate/著
Random House Trade
2010年10月
为语言赋新生
格林布拉特是莎士比亚研究新历史流派的旗帜,他的传记《俗世威尔》一半通过投射在当时的社会图景之中,一半通过传主的戏剧和诗歌作品来反射。他写道:莎士比亚的真实世界会进人他的作品,但大多数是以扭曲、颠倒、份装或重新想象过的形式得以表现。
就后者而言,他和贝特的写作殊途同归,不同的是,贝特版几乎全部基于对于莎士比亚全集的解析,对其心灵和人生进行解构。这样的心灵传 (a biograph of the mind)既有合理的推理和解析,也有过于天马行空的推测和难以自洽的想象。
贝特版传记书名来自第一对开本扉页本·琼生(BenJ onson)的献诗,琼生赞美莎士比亚是时代的灵魂 (Soul of the age),属于所有世代。但是在诗中琼生也不忘酸了一把比自己年长八岁的同事和行业竞对,他揶揄莎士比亚“略懂拉丁语,不通希腊语”(small Latin and less Greek)。对此,贝特传记对莎士比亚在斯特拉福新国王学校这段经历时有非常精彩的推测和分析。
The Lodger Shakespeare on Silver Street
[英]Charles Nicholl/著
Penguin
2008年7月
16世纪的英格兰教育体系仅教授拉丁语,这是通往神职、政府和律师行业的必经之路。和中国旧时的私塾相似,文法学校使用政府规定的教材,每周上六天,从早六点到下午六点,孩子们都在拉丁语语法中煎熬,异常枯燥和艰难。莎士比亚在家乡文法学校八年左右的学习就是他全部的教育经历。
他是否真如琼生所揶揄的仅仅“略懂拉丁语”?他是否蹉跎荒废了学校的时光?贝特认为,英语世界最伟大的作家在文法学校所学的拉丁语足够他利用一生,他估计莎士比亚的拉丁语水平不在现代古典学本科科班学生之下。贝特还推测诗人可能在小时候以及在伦敦读过哪些拉丁语著作,因为莎士比亚的戏剧和诗歌借用了大量罗马诗歌和戏剧来源。
这部分是贝特传记最好看的地方,也是他最擅长的,毕竟他另外还有两本著作The Genius of Shakespeare(《莎士比亚的天才》)和Shakespeare and Ovid(《莎士比亚与奥维德》),深入探索了莎士比亚和拉丁经典之间的关系。例如,贝特认为莎士比亚肯定读过奥维德的拉丁语诗歌《岁时记》(Fasti),因为当时没有英译版,这部诗是莎士比亚第二首叙事长诗《鲁克丽斯受辱记》(The Rape of Lucrece)唯一来源。
但是在传记中,他的分析有时候走得太远。例如,莎士比亚在《裘里西斯·凯撒》中重构了西塞罗的罗马,把安东尼塑造成一个杰出的演讲家。仅凭他站在凯撒尸体前面对罗马公民的演讲,安东尼迅速扭转了整个罗马的舆情和民心,为自己所用。贝特认为这段演讲是莎士比亚对西塞罗拉丁语修辞技巧。但在这里贝特的注意力过多放在拉丁语的变格和修辞技巧,而忽略了莎士比亚对拉丁语的理解已融入他对英语的创新之中,塑造了英语语言全新的生命力。
在当时伦敦戏剧作家圈子,有一些精通拉丁语和古希腊语的作者,有的科班出身如那个讽刺莎士比亚是暴发户乌鸦 (upstart crow)的罗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以及素体诗戏剧创新者克里斯托弗·马洛 (Christopher Marlowe),也有琼生和乔治·查普曼(George Chapman)这样自学成才的古典学者(第一个《荷马史诗》英译者)。在他们的写作中,拉丁语的归拉丁语,英语的归英语。只有莎士比亚在二者之间实现了魔术般的化学反应。
1990年代的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 (Ted Hughes)认为,莎士比亚创造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语言形式,更加接近于生机勃勃、极具表现力的英语生命。莎士比亚深得拉丁语变格的精髓和语义逻辑,结合其方言本能,将之无缝地运用到英语词汇之中。他以《哈姆雷特》中王子在母亲房间中与之对峙的场景为例,当老国王的鬼魂再次出现,哈姆雷特呆立着,女王说:
Alas,howis’twithyou
Thatyoudobendyoureyesonvacancy
Andwiththeincorporalairdoholddiscourse?
(Hamlet,III.iv.168-168)
Incorporal的现代拼写是incorporeal,意思是无形的,源于拉丁语incorporalis。这个拉丁词根主格是corpus,属格是corporis,意为身体,肉体,尸体。老哈姆雷特的鬼魂出现在女王房间时,只有哈姆雷特王子能看到,他看到的是国王的尸体以鬼魂的样子出现在空气中。当环球剧场的观众听到王后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他们眼中同时看到演员饰演的国王鬼魂,会把这个词暗示的形象(尸体)和舞台上的鬼魂迅速联系起来,这是多么奇妙的观感体验。
休斯称之为一种纯方言技巧,作者把一种陌生(已死亡的)语言自然化(复活)。这样的词语继承了比其精确的拉丁语意义所能承载的更强大的含义和更具表现力的生命。而莎士比亚这样做得不仅轻巧,而且持续不断。这是一个诗人对是诗人的理解,非常具有说服力。
上述已经进入文学批评的领域,和传记本来没有关系。不过,贝特版传记在很大篇幅上都可以视为文学批评和赏析,只不过他把选取的段落和场景放入诗人生命的某个阶段,试图让他的生活在这些作品中重现。这就是贝特所指的心灵传记。
所有传记作者都对莎士比亚的婚姻以及性生活抱有窥视者的兴趣。刚满18岁的他和26岁村姑海瑟薇在某个谷仓偷尝禁果,是出于爱恋还是出于对年轻肉体的欲望?也许都有可能。他在《皆大欢喜》中对春末夏初的欲望记忆犹新:
小麦青青大麦鲜,/哎唷哎唷哎唷,/乡女村男交颈眠,/春天……
但同样在这部戏剧里,他还借用马洛的诗句写道:相爱的人谁个不是一见钟情。哪个才是作者真正的真实想法呢?
而贝特关心的是莎士比亚的婚姻价值观,毕竟在戏剧中很多矛盾焦点来源于婚前性行为。《一报还一报》里面男青年让已订婚的未婚妻怀孕而被判以死刑;奥赛罗听信谗言,断定娇妻出轨,造成家庭悲剧。不过,要从戏剧作品中寻找作者自己的婚姻状况和观念,并判断作者的道德水平则是无稽之谈。
各种莎士比亚传记都会复原16世纪后期伦敦的社会图景。他什么时候来到伦敦,以什么方式进入戏剧娱乐圈,这些问题每个传记作者都有自己的推测,也都不可确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莎士比亚在最好的时候做了最适合他的事业。这是他的幸运,也是英格兰的幸运。
在最好的时候,做最合适的事
英格兰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黄金时期其实很短暂。直至1570年代,宫廷之外的戏剧演出依然被视为“无节制的邪恶行为”,被斥为“不贞洁的滑稽剧,无耻的演讲”。1572年一项立法规定,演出团体必须由一名贵族赞助人或两名治安法官授权。因此伦敦的常驻剧团名字都冠以某个贵族的名字,例如莎士比亚所在剧团叫宫内大臣剧团 (The Chamberlain’s Men),詹姆斯一世登基后更名为国王剧团 (The King’s Men)。
英格兰第一家专业公共剧场“剧院”(The Theatre)在1576年建立,这一年莎士比亚12岁。此后才出现多家剧场竞争的局面,当时伦敦20万人口中,每周有十分之一的人涌向戏院。因此这些剧场需要有人不断撰写或改编剧本。最早的这批剧作家和莎士比亚年龄差距都在十岁之内。
《英国文艺复兴戏剧简史》
[英] 海伦·海克特/著
顾春芳/译
悦读名品 | 化学工业出版社
2018年1月
在莎士比亚达到伦敦的时候,这些剧作家已经创建了一个最适合英语表达的戏剧范式:和莎士比亚同年出生的马洛成熟地运用素体诗体创作戏剧,开启了英格兰文艺复兴戏剧的黄金时代。因此莎士比亚在剧院职业生涯早期一定受到了他们很大的影响。
格林布拉特在《俗世威尔》中把莎士比亚和他剧作家同行们描写生动有趣。写剧本是一个注定贫寒的工作,这12位剧作家中,多数人都在贫穷和疾病之中死去,很多只有30多岁,有的人早早放弃了剧本写作。格林布拉特提出了一个非常有力的角度:莎士比亚从这些剧作家同行中学习长处,但是在生活方式和职业发展方面保持高度完整并洁身自好。
格林被誉为英格兰第一位专业作家。他有两个硕士学位,但生活浪荡腐化,他34岁的时候在赤贫和疾病中死去。马洛是那个时期戏剧创作界的超级巨星,但他也是政府的间谍,被控是无神论者,性情暴烈,曾经械斗刺死两个人。他在29岁的时候死于一场酒馆斗殴(也有传记作家认为是政府间谍组织安排的谋杀)。这个时期最成功的悲剧《西班牙悲剧》的作者托马斯·基德(ThomasKyd)被政府羁押拷打,释放几个月后死去,只有35岁。本·琼生虽然活到了65岁,但他多数时间财务拮据,在一次斗殴中把人刺死,差点被施以绞刑。
莎士比亚是剧作家中唯一一个职业戏剧工作者,他全部精力和时间都致力于剧团和剧院的生意,精打细算,生意有方,朴素生活,远离暴力,远离政治,远离酒精,(也许并没有远离女人)。虽然他洁身自好远离这些同行的恶疾,但是真诚欣赏他们的才华和诗艺。他在戏剧中多次向马洛致敬,晚期剧作《冬天的故事》部分基于格林的小说。
比莎士比亚小十来岁的晚辈剧作家也有高产和杰出作家,但是他们属于英格兰文艺复新戏剧盛世的尾声。莎士比亚死后20多年,这个伟大时代即告结束。随着清教徒光荣革命的胜利,伦敦的剧场被关闭,1644年环球剧场被摧毁。英格兰的戏剧黄金时代一去不返。
此后300多年,一代又一代的作家都迫切想知道莎士比亚的样子。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Jorge Luis Borges)在《一切及虚无》(Everything ? and ?Nothing)中写道:“到后来,在他临死前或死后不久,他发现自己面对上帝时如是说道: “我扮演过那么多人,现在只想成为一个人,我自己。”在一阵旋风中上帝的声音回答他:“我也不是我。我的莎士比亚,我梦想世界的方式就如你梦想戏剧。你是我诸多的梦想形态之一:像我一样,你是众生,也谁都不是。”
无论是谁写莎士比亚传记,作者终究都要去到其戏剧和诗歌中寻找他的样子。那不如放下传记,去读他的作品吧。2023年是莎士比亚的第一部戏剧全集第一对开本 (First Folio)出版的400周年,这是英语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本书。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这一天既是莎翁的诞辰,同时也是他的忌日,冥冥之中自有巧合。本·琼生在第一对开本上题有两首献诗,其中一首赞美他属于所有世代,是时代的灵魂;另一首中,琼生督促读者:
Reader,looke Not on his picture ,but his Booke.
(作者系经观APP专栏作者,现就职于咨询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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