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文
没想到他会成为“景漂”,从维也纳回来,还未及小试年轻气盛的各种抱负,便把人生最珍贵的少年热情注入千年窑火不息的景德镇,这是命运抛来的橄榄枝,从“京漂”到“景漂”,决定了他一生的选择。
人在草木中是个“茶”字
2008年海归,父亲说,回国做事,首先要向农民学习。于是,一家人从北京出发,重游祖籍江西,来自井冈山地区海拔800米的茶山,吸引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初生牛犊,第二天一早便告知父母,他已经租了百亩茶园,租期十年,租价十分便宜。后来才知那是这片茶村最高的去处,春天采茶时是茶农最不愿攀爬的一块。他喜欢,说:“人在草木中就是一个‘茶’字,茶之于田间劳作的茶农,是谋生手段,是经济来源;之于品饮玩味的茶客,是健康饮料,是生活品味;之于我,则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就在此做茶农吧。”
一行群赞:这里云雾缭绕,竹松环抱,耳无车马喧嚷,茶芽应春雷而发,全无尘染,真乃富庶的大山。他说,就叫“富谷茶”吧。从此一刻,开始了青年茶农的生涯。
当然要支持啊,人生第一次选择要做自己,更何况是响应“向农民学习”的“父调”。身为父母,如果说一套做一套,孩子的人格注定分裂,那可能是悲剧的开始,必须支持。
学茶种茶三年,经历不可谓不丰。险从崖上跌落,一件皮棉袄被树枝挂划得七零八落;给茶人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和白手套,制茶就像进实验室;为一颗小小的茶芽,每天记录干湿度的天气以及上下午日照和风向的变化;为销茶辗转反侧,还有一次竟在凌晨两点给父亲打电话,商议如何处理突发事件。原来村人对茶园租金分配不满,质疑茶园。其实租金早已一次性付清了,租金的分配与他无关了,但面对微妙的利害关系,他与老爸达成共识,农民最苦,即便设备被砸了,也要忍受并承担后果。
从教科书到社会最基层,从种茶到制茶,虽捉襟见肘,三年还是做出了传承手工精神的富谷茶,而且迈出了人生艰苦的第一脚。相对于富贵的龙井和安逸娇小的碧螺春,大山里的茶似乎更具有一份古风凛冽的感动,更具备一种生命体验的挑战。
翻看他的记录,文字简洁清爽,过滤了许多在场的艰辛。
“访茶让我颇费周折,汽车只能到镇上,摩托车可以到水库边山脚下,剩下只能徒步攀爬了。这是一座海拔800余米的高山,一湖绿水环绕四周,山中村民原来驾舟往返于市集,现在多了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桥,这现代科技的外来之物,却无法撼动山水交融的和谐。从山脚到山顶,梯田式的茶园漫布其中,间或错落着几户茶农人家。在山腰一块不大的空场上,几座一字排开的“干打垒”式土坯房中,我结识了当地的茶王。”
喝茶除了百姓日用,也可以是件风雅之事。被春雷惊醒的一枚绿芽,给了他十二分的精神,敦促他在南昌市滕王阁脚下的榕门路开了一家供游人驻足的风雅茶店,这里原本是祖父拥有地契的祖居,他生于斯长于斯,儿时的木板阁楼记忆给了他很多慰藉,如今游子归来,为它挂一横匾,题:吾倦矣,吃茶去!
风雅是个性的,很快成为南昌一家醒目的小小艺术空间。命运似乎格外青睐“个性”,不允许他不曾领略摧枯拉朽的折腾就轻易实现自设的理想蓝图。滕王阁周边的生活区开始拆迁,“吾倦矣吃茶去”消失在夕阳下的烟尘里。
面对瓦砾,他说:“数年前,刚刚留学归国的我,怀揣着梦想与激情,尝试着各种可能性,懵懂莽撞,却没有什么结果。当我背起行囊走进山里时,一切都改变了,因为我也有了一片小茶园。现在的我淡定从容,快乐充实,踏着自己的节奏,朝着自己的目标,在实现梦想的路途中,一切缘于茶。”
是的,他是在大山里泡过茶的,四时曾为他插花,山川亦为他挂画。他的视野和审美,不允许他发出蜉蝣般的生命呼告,年轻的尊严使他赦免了周遭之虐,在一切生灭不息中,他把热情之火投向了创造泥土。从“京漂”到井冈山“茶漂”,再到“景漂”。
“景漂”:烧窑去
当他落脚这片滚烫的大地时,才知“生活艺术化”并非高大上的概念或者口号,而是深植于日常生活之中的“百姓日用而不知”,在景德镇创造的“片花”无处不在。
与“吃茶去”的斗室不同,他在李家村租了一个四面通风的L型大罩棚,谓之冬冷夏热十分熨帖。土墙上刷了一层白灰,上面漫画现代风格的花草树木,然后摆上置物架和书架;石棉瓦屋顶竟然配有几个小小的透明塑料天窗,天窗下还置放了一个两米多长的拼贴大桌子和十几把折叠椅;用竹簾做了间隔,外间有电窑、气窑,还有一个从日本进口的柴窑,据说排烟可以达到环保要求;转弯一间堆满了松木柴薪。L型拥抱着一个小天井,如打开的折扇空间,走过小天井有两间还算规整的小屋,就是他的工作间了。小天井里种了两槽花草,木槽是从北京潘家园淘来的。稻草装饰的屋檐和窗檐,挂着嬉皮式幽默。总之,一个充满青年艺术韵味的手工业后现代风格的工作室诞生了。
第一次踏进他的工作室,后现代得如此彻底!满是瓷土素坯,以各自特有的形式感,奔入你的视界,是那种泥土本色的冲击,还有什么能比它更有力量呐?他的第一把窑火就在这里燃起。
他开始拜师学艺,老老实实地做工匠。在与烧窑相处的日子,他偶遇了一位老瓷厂退休的老匠人。其实并不老,不到六十岁,一身“泥土病”,有点儿未老先衰,却有老匠人风范。他随侍身旁,重走经验式言传身教的老路。他们这一代人,不缺教科书学院派的经典教育,却少有师徒式传艺。从选泥到拉坯、满窑、支钉烧、窑位与火舔的关系,以及跟着师傅观火眼、调火温、开窑门等等,他又开始为每一件莹润剔透的瓷品烧成做记录。
2015年他回北京过春节,返回景德镇时,双肩背、拉杆箱装满了带给师傅的“吃喝”。他说师傅最喜欢每餐喝上二两白酒,就在窑炉旁,夏天烤得大汗淋漓才叫酣畅,冬天取暖如沐春风,进入状态了,老师傅观火眼才是神来之笔。据他讲,师傅能看到汝釉火中流动的状态,再根据流釉的取舍决定窑温的曲线走势,出窑的瓷品,个个皆如被火神亲吻过的素肌玉骨。
当他拿起一件自己窑口烧制的小蛋壳杯写上底款“富谷烧”时,他有了自己的品牌。“瓷素茶寂琴破音”,是他对中国传统生活艺术的审美提炼,可艺术是栋房子,门在哪儿?
没有哪一个朝代比宋人更懂美了,什么是美?黑格尔说,是美的理念的感性显现,而宋代五大窑口就是宋人美的理念的感性显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审美趋旨,那就是以“素”为底色。
宋人热衷创造美学范式,“汝窑”可谓素瓷的高峰,他首选汝窑试烧,站在前贤的肩膀上,研究素胎和汝釉构成。
汝瓷似有铜骨,以玛瑙入釉。玛瑙釉本身黏糯又流动性较强,水分在氧化中被封闭在釉下层会产生少量的气泡,促使釉面在流动中表现为半乳浊结晶状态,被诗意的古人誉为“寥若晨星”;而还原气氛中,釉厚处堆脂如玉,薄釉处若晨曦微露;釉面开片细如蝉翼,红蕴若晴日微醺。他找到了门径,期待登堂入室。
接到他电话,声音很低沉,他原本声音就不高,说:“一窑的钞票都烧飞了。”回:“好惨啊,交学费是必须的。但不能白交,继续第二窑。”难以揣度电话那头的表情,但知其心情。其实第二窑同样惨烈,只是没电话了。没电话不打紧,只要记住老母亲的话就行:“大不了,拉板车,拉不动时要记住,后面还有一双老母亲的手呢!只要自食其力,就是高贵又体面的事情。”
第三窑,死灰里略有苏醒,烟熏狼藉中依稀绝代风华的韵致。又开窑了,当窑门打开时,景德镇正值盛夏,外温40度,窑门前近80度,冷却回落的速度很慢,他说他可以在门前停留20分钟左右,记录每一件作品所居窑位的不同表现。
捧着他的“窑宝”,雨过云破,天青如洗。他为之撰铭:“雨霁”、“天雪”一件又一件……,品瓷如品人,造化亦化人。现在是沉醉的时候,也是思考的时候。在炎炎的考验中,他似乎有了新的体认。
烧窑时“流釉”的不确定性,给了他“流釉”的灵感,也给了他“破”的勇气,他想试烧一种“流釉”的效果,就像“古琴破音”的苦涩,以超越汝瓷的完美边际。
他决定试错一次,订购了一批龙泉铁胎泥,撞一下“南宋官窑”的老腰。试烧的铁胎泥素坯,给出大地的赭色,肥沃的质感,油性的温润,足以弥合他内心焦虑的皴裂,太疗愈了。
可如何控制汝釉被燃烧后的流动呢?反复试验后,他让汝釉在素坯上更加恣肆地流动起来。流釉的自由效果,如同浪花拍击海岸,参差婉转,瞬间的恰到好处创造了美学上的边际危耸,带来“倾”的艺术效果。达利将时间扭曲,挂在毫无生命气息的树干桠杈上,给予空间以死寂的抽象,留下等待戈多的幻灭。在艺术哲学的范畴里,这恰恰是一个东方人与一个西方人的异趣展现。
好一阵子没电话打来了,突然发来一段音频。打开侧耳,隐约掩映,寂寂疏离,由幽远次第近来,又似渐隐远去。是出窑时汝瓷开片之声,音域轻灵细腻,如纤手裂帛?若风戏翠竹?抑或春雨滴黛瓦?皆不足以喻之,徒增叹息又伤着另一个徒增,这瞬间飘逝的造化之美,再也没有比这更柔美清脆的天籁之音了,汉语里找不出形容它的象声词,谁的人生听过这来自洪荒孤寂的清纯脆音?它就从汝瓷开片的最美的中国逻辑线中冉冉而来,寂寂而去,天真喜悦,一场弱音之美和弱音之德的演奏会。
给他打电话了,为什么这么短暂,不可以录制长一点吗?回答:我手握手机,在刚打开窑门之时,伸进窑里录制,只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了,再长我的手就被烫化了。
再一次打电话约他回京避暑几天,这几天,他用一天的沉闷治愈另一天,闷闷几天,又回景德镇了。他说一回到水泥森林就昏昏欲睡,一到景德镇就清爽精神。朋友们奇怪他北京、杭州的家不喜,偏偏喜欢景德镇的大罩棚,因为在这里他可以还原一个真实的我,就像他反复强调的还原焰。
青花访宋:瓷上的宋画
又打电话了,他说,五大窑口都烧了一遍,下面干什么呢?回答,那就在瓷上作画吧!从宋画开始!
宋画是中国绘画艺术的肇基,也是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高峰。无论从思想、精神的角度,还是材料、技法的创新,都有一种文艺复兴的格局。尤其是,宋画有了独立的表情,它开始表现人的精神生活,表达人的内心世界。
他跃跃欲试,在瓷上表现宋画应该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对他来说,更是一次激发创造性的补给。
他给自己定位为“涵宇访宋”,而不是“仿宋”,一字之差,表明他不想在宋人脚下盘泥,但如何在瓷上用宋人的技法表现宋画超越唐人的精神,他相信借助窑火会生成一个新的形式感。
可他的绘画训练仅仅是小学时喜欢蔡志忠漫画的涂鸦呀!如今选择用陶瓷这种相对于宣纸更难驾驭的材质,表达自己对宋画的理解以及与当下艺术理念的对接,这中间需要多少时间的层级训练呢?就像当初种茶一样,他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一周后,一幅青花山水雪景画寄回北京,是巨然的《雪图》,万古萧寒簇拥雪底生机,瓷上青花的表现不俗!
着实被惊到了,赶紧电话过去,是你的画吗?回答:是呀。开始有点儿不淡定了,又问了一遍,回答是肯定的。电话这头长长地舒了一口,电话那头莫名其妙的沉默,大概是在得意吧。
记得《走进宋画》谈到米芾时,开篇第一句话就说,“艺术是自由的,不安分的,它习惯于流浪,只是不知会撞上哪一颗与它呼应的自由性灵,就会火花四溅。”那颗艺术之灵,不仅撞上了米芾,快到一千年了,又撞上了他。
撞上米芾,米芾原本就是天才艺术痴,被艺术之灵拣着了;撞上他时,也许一切都曾发生过,他开始认识那个曾经发生过的、艺术的自己,并终于在瓷上宋画中找到了自我。他迎来了他想要的那种预感,也许就在这里,才能收拾住他那颗漫无目标的、还在流浪的灵魂。他的顿悟来自对艺术的皈依,没有什么能比对生命之诚实的这份突然领会更加坚定的了。
被艺术之灵撞了一个趔趄,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题材是中国传统绘画的艺术结晶,形式是窑火赐予的具有不确定性的卓越表现。“不确定性”最符合艺术的期望值,它可以给予美的创造永不重复、永远鲜活,但不确定性也给他带来了“痛心疾首”的体验,惟其如此,他的创作才高贵。
在窑火旁,他必须练就一副稀疏平常的心肝,那是等待出窑的一番情绪。一件纵50厘米、横1.8米的大瓷板或“三百件”的大花瓶,动辄十几公斤或几十公斤重,特别是在大件花瓶和大瓷板上创作最为困难,可出窑时的作品,并不会件件都能圆满他的期待。打开窑门,画面模糊或玻化、细腻的笔触被烧飞等等各种瑕疵,时常废了他沉甸甸的时间含金量,比起烧飞一窑钞票,还要令他心痛。但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艺术期待、以及对每一件都是唯一的裁决,才是他创作的不竭源泉。
他在蓝色的梦里寻觅真诚的自我,如草木自馨。
在漂泊中快闪
艺术没有终点,当他的“青花访宋系列”积攒到一定的“质”和“量”时,他那颗创造之灵又开始躁动不安了。
他开始对景德镇流行的万花筒般的釉色着迷,并在瓷上探索设色。可不可以在色釉上表达中国水墨画的水墨印象?
形式主义认为,艺术的卓越在于将熟悉的对象陌生化。毕加索是个典型的例子,他也是一个例子。在色釉窑变和视觉之间,横亘着从审美到审美的纷纭空间。
电话来了,有点儿迷离。素坯上的创作和窑火参与的创作,可以说完全是两种艺术形式的呈现,甚至素坯上的艺术表现更令人着迷。与他耳鬓厮磨、累日完成的素坯创作,在耗尽他的思想感情之后,还未尽享最终完成的喜悦,就要进窑淬火,生成过程的不确定性带来不安和焦虑,就像自己的孩子要交与他人养育。
他似乎嫉妒窑火的再创作,出窑的呈现常常与他的初心相反,甚至彻底毁灭,给他留下无数个毁灭性的阴影。但他必须接受窑火,窑火是他艺术生命的另一面,是有光的面,有光就有阴影,阴影与他的生命合体,与他的心灵互补,是他不可或缺的创作原色。窑火的二度创作,即使是对他留在素坯上的理念大开杀戒,他也必须慨然接受,重启他的艺术之火,即使全部烧毁,那也许是一次凤凰涅槃的艺术超越。
当他把一件涂满花釉的瓷器作品交给窑火时,便听天由命了。火可以给釉无限的可能性,窑温的偶然造化,会给每一件作品注定了独特的命运胎记,无论完美还是憾疵,都是窑火的恩赐。
他的确尽力了,灵感赐予他一个意外的惊喜——快闪!从素坯上的创作到进入窑火,素坯艺术就像快闪,转身出窑便是另一种艺术表现了。
如果说西方印象派对光影变化的追求,打破了古典主义绘画对“固有色”的执着,那么在陶瓷领域,这个角色就是由颜色釉来扮演的了。比起梵高的夜空、塞尚的色块,他在颜色釉上调和了后印象主义画家乔治莫兰迪的灰调,在宋明山水里讲述“灰”的故事,表达“灰”的意志,竟然获得了非同凡响的视觉效果,颜色釉的现代性陶瓷语言很适宜表现印象主义,传统的“大写意”风和印象风跨越时空握手,中国传统绘画在他笔下生成了一种“陌生”的艺术表现。他的创作行为亦如快闪艺术,在漂泊中快闪,就像从“京漂”到“景漂”一样,他从“宋漂”到“明漂”,从宋画漂到明画,从淡泊的青花漂到绚烂的颜色釉,从古典漂到现代以至于未来。
后来他说,他必须接受窑火的“无常”,气火之变是天工开物,只有淡然才能面对无常。他已经很坦然了,不知道他下一次快闪会到哪里?
(刘涵宇,独立画家、陶瓷工匠、富谷烧品牌人。1984年生于江西南昌,从婴幼到少年,随父母迁徙,小学五载转学五校。2003年考取联合国项目——维也纳新城科技大学产品与项目管理学院新能源金融专业,2008年回国创业,从“京漂”到“景漂”,完成从学子到茶农、匠人向画家的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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