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百姓苦;败,百姓苦

海边的西塞罗2023-04-10 17:23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海边的西塞罗/文


在雨后战争废墟的泥浆中打滚

当俄乌战争正式进入第二年,媒体圈都在热烈讨论着世界重新进入“战争时代”的可能性时,我终于花时间啃完了伊恩·布鲁玛所写的《零年:1945》一书。

实事求是地说,在这个时代,这并不是一本很好读完的著作——它写的太“素”了:图书其实跟好菜一样,是要有“辛辣感”才会变得引人阅读,要用火爆的选材、宏大的视角、新锐的结论去更强刺激读者已经被刺激的麻木了的“思想味蕾”。

可是《零年:1945》,恰恰不是这样——它的选材不火爆,它的视角不宏大,作者在书中甚至只阐述了事实,而把自己的褒贬观点非常谨慎隐匿在了平淡的记叙中,这就导致了它初看起来是那样的平平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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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年:1945——现代世界诞生的时刻》

[荷] 伊恩·布鲁玛 /著

倪韬 /译

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1月

 

从题材选择上讲,战争的爆发和过程往往是最引人瞩目的,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蔓延全球的战事,期间有太多可以写一写的东西,可是布鲁玛却偏偏选择了1945年这个战争结束之年。于是开篇就是大多数二战史书的结尾——战争结束了,无论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世界开始从血与火的岁月中走出来,重新愈合伤口。

当然,描述战争之后世界秩序该如何重建,人们怎样从阴影中走出,也有一些已经被证明成功的写作方便法门,比如约翰•W•道尔写的《拥抱战败》一书,写的也是1945—1952年日本战后的重建历程,但它所选取的就是一个“高灯下亮”的高角度,从宏观的角度去描写这个过程,并提出自己的观点,让人读起来轻松。

可是《零年:1945》却刚好反其道而行之,如果说《拥抱战败》是邀你登上飞机,去俯瞰战后那千疮百孔的废墟,那么《零年:1945》则是让你在雨后战争废墟的泥浆中打滚——从书的第一章一直写到最后,作者一直在致力于描写一些非常具体甚至细微的人和事:作者用非常淡然、不含任何倾向性的笔调,来描写二战最后几个月里发生的惨剧、难以置信的残忍行为、彻头彻尾的蠢事和闹剧,以及接下来和平来临后的几个月里,世界各地不同角落里的人如何在这个充满无序与混乱的“乱纪元”中挣扎求生,一点点地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

这就给这本书加了一层新的难读“buff”——因为实在是太悲惨了,以至于对阅读者来说都是一种心灵折磨。书中有一些我印象极深的描写,比如波兰的女性。在二战期间,波兰遭遇德国和苏联的联合侵略与瓜分,战后纳粹德国倒台了,但大国夹缝中的波兰却并没有随之获得解放。相反,那里的女性被当作“战利品”要遭受占领军的强暴和侮辱,短短的几页纸,我看了放,放了看,用了几天才看完。我当时就在想,这样一群人,平白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究竟为了什么?

是的,今天的我们,往往坐在书桌前安然地回顾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世界,我们思考的角度通常是:战胜国是谁、战败国是谁、世界格局怎样因为这场战争而转动。但是《零年:1945》没有把重点放在此处,该书只用了七八九三章去点到为止地讲述了战后世界秩序的重建。而书的前六章,更像是一台时光机,直接把你拉到1945年,拉到那个战争刚刚结束时的现场去,让你目睹那些身处这种变换中的人们,到底生活在怎样的非理性世界中。

所以,若没有强大的精神力而有很强的同情心,你真的很难啃下这本书来。但是,当你真的耐着性子将这本书读完时,你又会觉得,这番阅读历程是自有它独特的价值的。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我们确实淡忘那个“零年”太久了,早已忘了那个“零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淡忘而暧昧的隐秘角落

许知远先生曾经为《零年》这本书写了一篇序,叫被《历史淡忘的暧昧角落》我觉得这个标题起的特别精准——1945年,作为一个二战结束的符号被铭刻在了人类历史上,但恰恰由于这个符号太让人印象深刻了,人们反而容易将这一年符号化,认为这就是新生活的开始,战争的灾难终于过去了,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

但正如《零年》一书所描述的,这个印象恰恰是“暧昧”而不准确的,事实上,生活在这一年里的人们,他们可能一点都没觉得日子在随着战争的结束一天天好起来。相反,一度被战争所遮蔽的混乱无序,反而在战争结束的这一年一股脑儿地向着人们倾泻而来:

在第一章短暂的《欢腾》之后,书的第二章开始写的就是《饥饿》、讲述战后的普通人怎样在饥荒中挣扎,战败国的侨民甚至需要通过出卖自己的儿女来换一口吃的。紧接着是第三章《复仇》,讲述了战后的“强者”对“弱者”所进行的疯狂报复,以及那些令人发指的暴行。然后是第四章《回家》、第五章《沥干毒药》和第六章《法治》——战后的世界,被超级大国们再次瓜分,世界的版图重新划分。于是很多人在原本生存的土地上沦为了“无家可归”的难民,不同国籍、信仰的难民、雇佣兵都踏上一段及其艰难的回家之路,而当他们回家之后,还要面临过犹不及的“沥干毒药”和“清洗”,再次让大量无辜者成为战后清算中的冤魂;但与此同时,很多在战争中真正罪行累累的人,却依靠玩弄权势、利用规则继续逍遥法外。这种现象在战败的德国和日本都频繁发生,而布鲁玛用自己客观的笔都将它们翔实地记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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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

[美] 约翰·W·道尔 /著

胡博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年8月

 

在《零年》的记叙当中,1945年无论对战胜国还是战败国的老百姓来说,都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好的年份。

用心思考一下,你会觉得这个结论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像二战这样的世界大战,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整个世界规则的重塑,将战前的一切规则秩序推倒重来,而越是普通人,往往越是要仰赖那些规则与秩序去生存的。战争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说,也许是调配利益的“有益运动”,但对于小人物来讲,他们压根无从抵御这种巨大规则变动所带来的一切,于是,我们就会看到无数小人物的生活将在这场剧变中覆灭。

正如伏尔泰所言,当人堕落为野兽,他就比野兽还不如。所以在《零年:1945》的描绘当中,我们看到这一年中的所有人其实都在为两件事忙碌:饥饿感与性欲。

是的,布鲁玛毫不避讳地详尽记述了战争的结束给人们带来的对于性的饥渴。被光复的国家视到来的盟军为“救世主”,比如法国和荷兰,女子们纷纷主动向盟军士兵们献上爱意;而对于日本人和德国人来说,盟军则意味着一种刚硬、强大的雄性力量。女性愿意和到来的美国军人“亲善”,既是出于对物质的迫切需求,又是出于对新世界的心驰神往。

与此同时,集中营的幸存者的性意识同样快速复苏,“包括贝尔森在内的昔日集中营曾因为条件无比艰苦,吞噬过数千条生命,如今它们则成为性行为高发之地,就好像幸存者都迫不及待地想向全世界证明他们还活着——不仅如此,他们还能孕育生命。”

布鲁玛说:“性爱并不只是出于鱼水之欢,而是一项抗拒灭亡的行为。”

与此同时,饥饿感则使人们陷入道德的混乱,使人成为自私自利者,无序的抢劫、诈骗成为乱世中的常态。而无序催生的报复欲随之而来,牺牲了800多万战士的苏联人一踏上德国领土,就被官方告知要无恶不作,宣传家日日鼓吹:“如果你一天下来连一个德国人都没杀,你这天就算白过了……”于是苏联军人被鼓励着在德国四处施暴。而报复欲也常常是盲目的,波兰犹太人即使在德国人的迫害中幸存,回到家乡却再次受到本地人盲目地攻击;而在东南亚地区,颇为讽刺的是,华人而非入侵者日本人,常常成为攻击的对象……

总之,在布鲁玛的描写当中,作为新世界“零年”的1945年,几乎是一个比二战更乱的乱世,太多的人在这一年里混乱地行动、混乱地走向毁灭,而这些故事,在后世的历史中却常常被选择性地淡忘了。人们比忘记战争的创痛更快地淡忘了这段战后的创痛,于是这个“零年”成为一段淡忘而暧昧的隐秘角落。

你愿意再经历一次吗?

如果你学习过国际政治,就会知道人类的近代史是被整齐的划分为几个“体系”的,比如拿破仑战争之后的“维也纳体系”、一战之后的“凡尔赛体系”、以及二战之后延续至今的国际秩序。阅读这些“大历史”的时候,人们很容易产生一种妄念,觉得改变世界秩序似乎是一件轻而易举、非常“好玩”、做过之后能有重大功效的事情。毕竟,没有拿破仑战争的血雨腥风,怎么会有维多利亚时代大英帝国的百年基业呢?如果两次世界大战不发生,美国战后的百年霸权怎么能确立呢?所以战争是一种国家之间无可避免的“体育运动”啊,“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么。

去观察一下你身边的人,你会发现他们中的很多人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比如去年俄乌战争爆发的时候,出租车司机聊起“铁壁合围”和世界秩序的改变,声音都能高上八度。当然,这是难免的事情,毕竟我们离上一个世界秩序建立的“零年”太久了。承平已久,太多的普通人厌烦了琐碎的日常生活,就会产生一种焦躁,想要碰上一些“大事件”,来剧烈地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

正如《零年:1945》一书所反映的,这种大事件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改变,绝没有这些“战争乐观主义者”所想象的那样美好。在该书的后半部分,布鲁玛在描述了足够多的悲剧与惨状之后,终于做了一个表态总结:“那些把战争看成快速解决问题的途径的人,往往会忘记即便正义的战争也会涂炭生灵:社会分崩离析,之后常常导致内战,数以百万计的人将流离失所,挨饿受穷,要承受可能一辈子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

是的,通过战争去试图达成自身的目的,改变既有的世界格局,这种想法表面上看起来也许非常诱人,但实际上,战争几乎从来没有给它的发动者所想要的东西——尤其是对那些普通人来说,像二战这样的大规模战争,除了流离失所、挨饿受穷,承受一辈子难以愈合的创伤,那些当年欢呼着走上战场的士兵和他们的亲属们,究竟还得到了什么呢?

任何战争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只恐怖的野兽。你在书本上读到那些战争的时候,可能会觉得金戈铁马、荡气回肠,但这实际上就像是你在动物园里去观察一只狮子、一只老虎,你觉得它们威风或可爱的唯一原因,仅仅是因为你和它们之间隔着一层铁栅栏。

所以,对于那些“叶公好龙”般的战争爱好者,我真的非常建议他们去读读《零年:1945》,去读读这本作者带着你在战后废墟的泥浆里打滚的书。布鲁玛似乎在牵着我们的手,走过战后排长队领一小块面包的队列,走过了女子用强颜欢笑与肉体去取悦占领军士兵的劳军营,走过了战后无序中、那些隐秘的角落里不断发生的强奸、抢劫、腐败与不公。此外还有经济萧条,还有报复与撕裂。然后他回过头来告诉你,1945年,那个今日世界真正起步的“零年”,其实就是这样的。人类花了无数的鲜血、眼泪与汗水,才从这个“零年”中挣脱了出来,重新建立了秩序与规则。人类的正常生活,那些财富与欢乐,才一点一点逐渐回到了我们的生活当中。

然后,作者回过头来问你:这样的“零年”,真的有人愿意再去经历一次么?

我相信,但凡头脑清醒、有正常良知的人,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二战之后的这个国际政治体系,从1945年被“清零”开始,运行至今已经近80年了,遍观整个近代,这几乎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它必然产生了很多冗余,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感到不适和焦躁。然而这种不适和焦躁的解决之道,终不应是用另一场战争去再次完成“清零”。正如布鲁玛向我们呈现的“清零”所得的“零年”,是混乱、悲惨而让人无法承受的,即便战争结束,成千上万人的生活将无由来地毁灭在这个“零年”里。

胜,百姓苦;败,百姓苦。然则何时而乐耶?唯有记住那段容易被淡忘的暧昧历史,如保护眼睛般地、谨慎地保护和平。

告别1945,告别零年。愿我们的世界,永远不再被“清零”。

(作者系国内新锐作家,公众号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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