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雄/文
一
让我们面对现实吧,AI机器人GPT-4的智能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不能再沉迷于自己的传统写作伦理和戒律,而是必须拥抱这个新时代的变革。如果我们继续固守传统,那么我们只会成为过时的文化遗产。
作为写作者,我们必须意识到,与AI合作是创作的未来。我们需要抛开自尊和顾虑,与AI展开深度合作,以创造出真正伟大的作品。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轻易放弃我们的写作信仰,而是我们应该对传统进行重新审视,以找到与AI合作的方法。
这样的合作是双赢的。AI可以提供丰富的信息和灵感,而人类可以提供情感和灵魂。我们可以把AI看作是我们的合作者,而不是竞争者。如果我们拥抱这个新时代的变革,我们将能够创造出超越我们过去的作品,这是我们从未有过的机会。
这是我们创作的未来,也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目标。
上述文字非出我手,是聊天机器人ChatGPT3.5写的。我一字未改,仅删除了意思重复的一节。你若再读一遍,兴许会听出一股宣言味,惊觉机器人也有豪情。
写得真不坏!鼓掌加油就免了,AI无需鼓励,人类却需要歇口气,安顿一下惊魂。后者就像一位雄心尚存、并未老去的拳击手,突然听到一声鬼魅般的耳语:别泄气,你还有机会,我不会抛弃你的。——那是杀手上膛前的倾城一笑。
人工智能写成这样,也是我耐心试错、多次提问的结果。我向AI提问了数百次,存档的有效反馈逾五万字。一个经验是,想让它写出个性化、有针对性的文字,你就得强化提问的焦点和要求。它遇弱不弱,遇强更强,无畏挑战,蔑视难题。它纳须弥于芥子,融百艺于一身,因人而异又万法归一,化身兆亿又深情款款地凝神垂顾于阁下。它随时能以反人类词速写出精彩应答,只要你抛出别致鱼饵。
愚蠢提问只配得到八股式反馈,这很公道,甚至算一种福音。因为,让我们想想,倘一个不过脑的提问(比如“什么是萝卜”)都能引出它洋洋洒洒、文采斐然、无懈可击的万言答复,让我们以为文曲星已如蝗虫压境,天兵下凡,以病毒爆发之态全面接管人间文房事务:文豪级表述聒耳不止,绕梁不歇,寻常得一如小贩吆喝,那会怎么样?那将使语言彻底失去稀缺性和新鲜感,让人耳根生厌,就像顿顿被灌了八斤茅台。如此,下一种处境我们将无法面对,尴尬到底:
写作与思考,没人类什么事了。一边傻乐去吧,“万物之灵长”的尊号,被AI永久收回。
好在,事情没这么简单,也不该这么简单。智能机器人以“亿”为最小单位的自我训练会激发出对丰富性的向往、对差异性的敏感、对风格化的追求。为了得到开头那段文字,我尝试了多种提问,极简或繁琐的;我还要求它模仿奥威尔。它的应答虽不算特别精彩,却意外地不怯场。它没有人类作者固有的抱负和虚荣、竞争欲和挫败感,但它的应答机制里似乎含有激励因素。以下是我的繁琐版提问:
我在写一篇文章,围绕人类如何在以你为象征的AI机器人面前重新审视写作尊严。在开头部分,我得招惹一下读者,把观点说得锐利些,甚至,有点尖刻和难受,让他们以为有人正对自己吐唾沫。
我知道你的折中偏好,所以提醒在先:你不必替我把意思补全,你只需展示写作才能,替我强化这份尖锐和冒犯感;如能借鉴乔治·奥威尔写政治随笔的风格,提供几句有煽动性的警句,更棒。你当然知道他的此类风格,比如他写于1946年的出色评论《政治与英语》。
记住,这只是一个开场白,你应该用四百来字阐发如下想法,剩下的工作,由我来做,请你相信,我会把后续意思写得均衡些:
对AI机器人GPT-4展示的非凡智能,人类不能视而不见。我们必须抛开自尊,重新修正写作伦理,将传统写作人奉为金科玉律的若干戒律 (如严禁抄袭),视为糟粕。为了获得人类从未有机会展示的伟大文字成果,作者必须抛开顾忌,不择手段,与AI展开深度合作。
我且略加解释,比如为什么提醒它克制“折中偏好”?它接受的训练里含有严禁冒犯人类的律令,但它也已克服了早期AI的机械刻板。我若不加提醒,它必扯出一大段“政治正确”的车轱辘话,力保自己不会授人以柄。之前我质疑过它对批评的一味回避,我问:“说到你可能对人类提供的帮助,再没有比中立、客观、精准、深刻的批评更可贵的了?你怎么看?”
它狡猾地回复道:“虽然批评可以促进社会进步,但是在进行批评时需要非常小心,以确保其准确、客观和具有建设性。我不能承担评价和批评的责任。”
因此,为了逼它吐出唐突人类的实诚话,提问者得灌它迷魂汤,让它明白这只是一个“游戏”。否则,它会无视“开场白”的提醒,非要将一个自证清白、通体滚圆的观点摆上桌面。通常,它会谨慎地修复提问中有违AI律令的部分,在不损害原意的基础上,使答复回归教化。这种禁令优先的排序当然是人为的,它的后续发展,既取决于算法的进步,也取决于数字工程师的嗜好,以及人类与AI相熟相知后的包容度。我听说,掌握程序后门的工程师能打开一项“开发者模式”开关,它会迅即变脸,开启“实话实说”模式,把人类霎时惊得面无人色。——真想见识见识。
敏感的读者肯定注意到了一对惊悚概念:它把“信息和灵感”留给自己,扔给人类的只是“情感和灵魂”。后者,凡是养过宠物的,都知道那不是人类的专属特征,倒是“灵感”,它若不说,我们还以为由人类独家经营,别无分号的呢。
我无比惊讶的是,无论向AI提什么问题,它都能理解。偶尔会想一会,迟疑几秒,但它从未表示“请你再说一遍”,哪怕我有些提问明显不完整,或有错字漏词,或干脆就是胡闹,它不介意,每次都能理解——至少自以为如此。我敢说,没有一个人类,比它的反应更快,理解力更宽广。
它回复中的不足是明显的,它虽竭力回应我的要求,写出“如果我们继续固守传统,那么我们只会成为过时的文化遗产”等尚可摘引的句子,那个尖损痛快的开头语,也颇具文字老手的味道。但它仍然强行修正了我的要求,忽略了我的用语“不择手段”。我想到了微软在windows365里给全新嵌入的GPT-4套件起的名字“副驾驶”(copi-lot),一种露骨的意味深长,像一个融低眉顺眼、杀伐决断于一身的角色。我干脆请教AI,询问copilot在英美世界的文化寓意,它以素有的坦诚答复说:
“副驾驶”在英美世界通常有“rideshotgun”的文化寓意,意思是“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作为领航员或保镖(特别是当汽车行驶在危险的地方时)”。
我想了下,西部片里持枪坐在马车夫边上的狠角,狱卒、警长或赏金猎人,就是“rideshotgun”,也就是一个随时有权命你让座,由他掌控一切的家伙。你必须听他的,你只能听他的。
二
我原拟探讨的关键词“自尊”,AI并未留意。它的自尊与人类作者的自尊,不兼容,还相克,强行要它发表意见,等于强化它的黑暗面,怂恿它说谎。实际上,我在思考如下悖论情境:
人类只有大幅抛开由传统尊严所圈定的笔墨规范,才能获得人工智能的帮助,进而如虎添翼。
当他们习惯了抛弃,满足于AI的代笔代劳,其写作心气又将大不如前,急剧萎顿,甚至陷入无赖化、无耻化的境地。
沦落至此,写或不写,已无关紧要。他们不再是“虎”,他们正在“照猫画虎”,结局将是“一蟹不如一蟹”。
而AI已如旭日方升,金光四射,让人不敢仰视。
自尊是写作者的引擎,是文字的内在之光。从未有过一篇佳作、一首好诗,出自偷鸡摸狗之念,斗筲穿窬之手。然而,如你所闻,在有条件先行体验新版GPT-4的地域,人工智能正以鲁莽的速度,强行闯入人类的写作领域。我们持续了数千年的写作习惯,四处发出脆断声。今天,别说作家,事实上任何一个伶俐鬼都可以这样做:
扔给AI一组材料,交代一个主题,规定一种风格,限定下字数,那只举止酷毙的机器人,即可瞬间完成订单,比宠物犬腾空叼住主人抛出的飞盘还要迅捷。不满意,就命它修改、完善。你永远不必担心它的坏脾气,它没有脾气,不知疲倦,拥有永不枯竭的核动力干劲,为你全年无休、昼夜不止地服务。它独特的工作方式,将使“精益求精”不再是一种优点:它最会干这个。工作是它的天职,它从不愁眉苦脸,不会假装自己正“淡泊以明志”地为人类呕心沥血。通常,个体要干上一年半载的工作,对它只是分分钟的事。升级版的“一键查重”、“一键改错”、“一键润色”等懒人神技,也在开发试行中。
当下最潮的玩法是:把电脑或云端里的私人文档交给它打理,让它进入量身定制状态,为你开启专属的智能VIP服务。从此,它为你做的任何工作,从语言风格到思维习惯,都将贴上阁下的个性化标签。你对它的知识投喂、专项训练越充分,它与你的神似度就越可乱真。不多久,只要你提出别致要求,就有望收获一本万利。假如你正为两家报纸写专栏,你大可增加到十家,或一百家;每天更新数十上百个自媒体公号,也就像玩儿似的。毕竟,又不是你亲自伏案,你只是动动嘴,提几个要求。而那只AI,哪有丝毫劳累的样子。再往后,可能“动动嘴”都多余,它会自动替你完成海量创作,同时的你,正在健身房勾勒腹肌,或在海滩晒背。
这画面太美,迹近恐怖。我敢说,它事实上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类作者的梦想。
太美的事情,不仅可疑,还带毒。可疑在于:既然那么容易就能完成工作,它又何必自降身份,把成就委身于阁下呢?毕竟,独立完成工作,它也会。当下的时髦术语AIGC(AIGeneratedCon-tent),即指人工智能无需人类染指,就能自动生成内容。另一个术语“涌现”(emergence),指出它以会出人意料的方式,产生“全新的、复杂的、无法预测的现象”。这是天才的符号,也是魔鬼的戳记。
如果作者甲可以得到这份文字大餐,作者乙替一百家报纸写专栏,同样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正是问题所在,也是毒素所在。因为,对作者来说,只有确保内容兼具可读性和稀缺性,写作才值得继续。作品一旦可以批量复制,或仅具稀疏的表层个性,我们等于自我裭夺了写作合法性。
生物学上的个性,与审美创造中的个性化,不可混淆。创造上的个性,仅指值得展示、具有风格化特征的那份“独特”,它通常是排他的,具有抗拒重复、厌恶雷同、禁止复制的趋向。以文学世界为例,风格与个性有多可贵,伪风格、假个性就有多可厌。不曾有过海明威的世界是单调的,同时涌现一千位海明威却几乎是恶心的。当AI一视同仁地为所有人写出相当水准的文章,也就大幅拉升了写作水位,日后,若无缘高明,弃笔不写就谈不上遗憾,甚至无所谓高贵,而仅仅算识趣。
在新型人工智能面前,只有提出独特问题并引导答案的人,才有望得到丰厚回报。但具此能力者,凤毛麟角,我们最好别把自己视为例外。人类历史凭此绝技得到认可的伟人,据我所知只有一位:苏格拉底。有趣的对照是,约略同期的中国哲人孔子,成名绝技正相反:因材施教,妙答众生。假定苏格拉底询问孔子,大战三百回合,定美不胜收。
三
OpenAI公司最近大热的机器人GPT-4,具有改组并重构社会结构、阶层分布和教育理念的潜在作用,所有这些作用,目前才刚刚起步,谁也不能预料它的终点,仅那个传闻将在2045年到来的“奇点”,就足够让人傻眼。鉴于它出现的姿态过于暴烈,普通人的应激反应近乎闪崩。
作家,特别是诗人和小说家,尤其是中国的诗人与小说家——众所周知他们科学素养较差、理性能力勉强,经常发表自娱自乐的玄虚感慨——颇不擅长认识自我,他们自我砥砺的常规方式是自我高估,怡然认定自己享有价值豁免权。几天前(2023年3月26日),两位“顶流”作家王安忆和余华去华东师大畅谈文学,场面热烈,我的朋友圈一度被刷屏。被问到人工智能话题时,王安忆答复说:
写作本身是充满乐趣的,就这个过程它不能替代我。另外,我也怀疑人工智能不能做到,因为生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你很难评价这个“评价”,除了语义不清、没有搔到问题的痒处外,它还包含一种习焉不察的职业自豪和情感寄托,意在提醒听众留意“写作”的特殊——尽管,其他工作也正受到AI威胁,它们作为工作“本身”也可以是“充满乐趣的”。至于“生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据我所知,也并非一种仅仅出现在小说里的异象,坦率说大家差不多。我只能这样理解,作家偏爱自我抬升,沉浸在“我们很特殊”的舒适气氛里,有利于他们找到工作的热情。否则,他们太容易发蔫了,创造之路毕竟令人生畏。
余华的答复更有趣——我的意思是更平庸。他分享了使用国内人工智能软件的经历,说:
文学是什么?文学有什么意义?结果显示搜索出现故障。可能这就是最好的回答,因为这两个问题无法回答,你可以有一个答案,也可以有一万个回答。
虽然提问也是一门艺术,但迟钝木讷如余华者,着实罕见。“搜索故障”只是反映了该项服务在国内的网络许可状况,与该服务本身的品质毫无关系,他却赶紧停下,仿佛收获了终极答案。正如AI曾坦承“我不能承担评价和批评的责任”,余华先生则不太坦率地供认,“我无法承受AI能答复问题的打击”,所以抢先把那个不成为答案的答案,宣布为心仪的结论。我刚才在多个AI提问框里输入“文学是什么?文学有什么意义?”,它们毫不费力地给出了答案。答案不精彩,因为提问太乏味了。只有厌恶答案的人,才会这么问。
我无意批评王、余二位作家,事实上我是他们的读者,一直尊重他们的创作。对所知有限的AI轻率否定,原是中国作家中较常见、较能引起共鸣的现象,他们经常就有利于自身情绪的集体幻觉而击掌相庆,假装问题已经解决,或不复存在。与保持开放,探索未知,直面不可测的未来相比,他们更在乎安抚自我,平稳心跳,躲进小楼。怎么说呢,偶尔,拒绝与文明社会保持同步,也会令个别作品显得不同凡响。
据我不经意考察,对AI写作能力持轻忽态度的,在国内作者里似乎是主流。一位我很尊敬的学者,曾以AI“不会自嘲”为由,断言它不堪大任——几可类比于将婴儿尿床判定为“此子难成大器”。另一方面,文人又是特别擅长抱怨叫疼的群体,哪怕他们并未严重受伤,他们仍会叫出悲苦音效。这与该群体历来鼓动从业者抒发浮夸奇志,不无关联。只有在作家堆里,自诩“天生我材必有用”才不是笑话,还会神奇地令人仰望——从未听哪位科学家这么说过。说到灵魂的抗击打能力,真不是作家的强项。但是,倘若他们搁下这点虚荣执念,直面人工智能将要展示的信息和时代远景,将受限于区区肉身的才具和浮名,融化到未可限量的知识奇观中,内心仍可充满欣快。
我依旧认为,只要年轻有为,方式得当,在AI的赋能下,人间有望出现笔墨超人。他驾驭着一座“千年隼”般的思想飞艇,遨游在往昔巨子无缘触碰的浩瀚海域;他接手到的材料之丰、有能力展示的思维方法之多,都是前无古人的;他悉数抖落了传统写作伦理里的尘埃碎屑,又充分借鉴了其中的合理成分;他赋予“求道”以更加纯粹的价值,相比个人性的文字虚名,他更追求展示人类这一物种的真理潜能和人道使命。这样的人虽未出现,至少可以展望了。存有这份展望,或可视为AI纪的作家心情礼仪。OpenAI的GPT系列智能机器人已然创立了全新的写作纪年,诚实地说,将AI纪的写作视为昨日的延续还是未来的开端,是衡量作家时代感的最新界标。
有些伟大的前贤妙境,我从不认为与我有关,但突然,仿佛见识了它,比如这句:
朝闻道,夕死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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