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一
到达列城的次日,我们清晨出发去班公错。
列城有行业工会,外来游客不能自驾前往,必须租用当地汽车。我们的藏人司机20岁左右,手腕穿着念珠,耳上戴着小小的银耳环。车子是四轮驱动的老式吉普,车内的光碟机显然是新装备。他放入光碟,印度摇滚在车内轰然而起,我原指望听到高原的悠扬之声呢。
出城不久,就见一座佛塔,司机驶下公路,绕佛塔两圈,算是转过经了。从提克斯(Thikse)村远眺,建于山坡上的佛教寺院与高山浑然一体,共同承担着一部分天空。昨天我曾到访那座寺院,并对主佛拍照。印度人声称,这尊佛被拍照的次数,堪与卢浮宫的蒙娜丽莎毗美,想想印度的人口,这很可能是事实。
在藏红明黄色的大殿外,小喇嘛的穿戴装扮与西藏黄教寺院的几无二致,不过这里的大多光脚趿拖鞋。午饭时,他们人手一盘咖哩汁米饭,边吃边玩闹,其中的几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据说当地人如有三个儿子,长子继承土地,次子跑马帮经商,最小的一个就送给寺院,待他长至21岁,可以选择留下或还俗。一个小喇嘛看我不得其门而入,就用英语说:“开放时间是下午2时”,我这才悟出成年喇嘛大概都去午休了。这孩子说完之后,就快手快脚地跑去转经,再敏捷地跳过矮墙,那可是很陡的山坡呢。
过提克斯不久,车子攀山而上。阳光从高山的肩膀照下来,好像要让它通体透亮。众山仿佛是一幅幅圣像,背后冒出金光万道。天空蓝得深不可测,白云垂得很低,它们的边缘似细笔描过,特别清晰。高原的云似乎极不喜欢连成片絮,一朵朵地仿佛飘荡在时间之外。这一切,初看去很不真实,而天空明亮得让人眩晕。
回望山下,几片标识着人畜痕迹的绿色,补丁般地散落,偶然连缀成一条绿带,但还未延绵至另一山脚下就已消失在灰色之中。山脊的折皱透尽苍凉,小片农田和若干绿树窝在灰色的折皱里,好像失去母亲的孩子,必须依靠祖母照拂。在土耳其中部的卡帕多西亚高原,我也见过类似的荒漠,但那诡异的灰色之下却隐藏着甜瓜、杏子甚至葡萄,而此地只蒙100多天的日照,能种一季庄稼就已很满足。现在人们正忙着收割运送、晾晒储存。虽已九月,却依然骄阳似火,据说当地夏季的气温可高达37摄氏度。因气候严酷,牦牛是此地主要的家畜,而当地女人多用牦牛油护肤。一到冬季,冰雪迅速地封闭了陆路,唯有冰河可以行走。据说一些脚野的西方青年喜欢在冬季飞来列城,但冰河并不欢迎外人,探险时以悲剧告终。
即便大自然极不友好,拉达克却吸引了大量的旅行者。列城的街头巷尾尽见一伙伙脚野的西方青年。他们在餐厅茶馆里大声谈笑,在纪念品店前挑挑捡捡,在“探险”标志的旅行社里讨价还价,在E-Cafe中上网。我似乎不仅踏入了生命之界,而且还进入了无忧国,这真是封闭于世界最壮观的两大山脉之间的荒漠吗?
二
在列城吃饭,客人坐满窗口,十分热闹。菜单上分列出西藏、克什米尔、印度、意大利和以色列的菜肴。以色列菜既非当地菜,又不算世界级的大菜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菜单上?在我记忆中,克什米尔谷地居民的祖先来自以色列,也许这是缘由所在?
再看西藏菜,里面有“MoMo”和牦牛起司。第一次看到“MoMo”,是在喜马偕尔邦的萨拉汗,当时我想这是什么菜啊?在塔布(Tabo)的千年古寺旁,我才知那原来就是蒸饺,估计是汉语“馍馍”的读音。塔布以及附近城镇只有素馅的馍馍,而此地既有鸡肉还有羊肉。
我的左邻是个德国女人,她晒成棕色的手臂上挂了几串西藏银饰。右邻是个法国女人,她的钻石鼻饰似一颗跳动的星。对面那个意大利男人的耳轮上扣着细小的银耳环,后面又传出波兰语。列城的任何一家餐厅茶馆都像一个小联合国,但旅人中走单帮的却不多。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有健康的肤色和体魄,鲜见巴黎罗马咖啡馆里失恋者的孤寂面孔。突然听到有人提起科州大学,转头望去,原来是几个美国人。“我在博德攻读人类学博士,这次来是……”一个男孩子在说。另一个女孩说:“我是学历史的,已经是第三次到这里了,做的题目是通商之路……”她戴着一条红色的披肩,看上去质地很不错,我想她不但研究通商,捎带着对披肩的织料也颇有心得吧。
前方的路牌标出:“此去长拉(ChangLa)山口还需30公里”。路旁有人正修复着倒伏的长木杆,山风吹散了杆上的经幡。驮货的驴子缓步走过,铃铛追随着蹄音。这些黑驴个矮腿短,毛发散乱,却以吃苦耐劳著称,只要不倒下,它们就绝不停步。此地少见马匹,马太娇气,驮货的都是骡子、驴子、山羊和牦牛。据说驮盐的山羊即使夜晚也是重负在身,而骡子能吃进马根本无法下咽的荆草。高原天低,牲口生得矮小,好像是为了拉开与天的距离而有意缩小自己。它们行走时低眉顺眼,似乎很卑微地和大地商量着:“请让我过去,我只占这么一小块地方。”
严酷的气候,有限的出产,当地人除了耕种和宗教,也必须长途贩运。1822年,英国人威廉·穆克拉夫(WilliamMoorcroft)曾经写道:“在(从班公错)返回的路上,我感觉沿途大概不会少于4万只驮羊。它们驮着盐和羊毛,从西藏走到列城,再从列城驮回大麦。”
当噶尔雅沙(Gartok)还是印藏边界的大集市时,翻越长拉山口,下至班公错,曾是通商路之一。当时如去噶尔雅沙赶大集,列城的商人一般会顺印度河而下,但那条路只能在入冬后河水下落时才能成行。此外,商旅或朝南走翻越坦朗山口(TanlangLa),或向北行翻越长拉山口(ChangLa),此一去单程就是十来天。17世纪,拉达克和西藏之间消除了因不丹问题而引起的敌意,并于1684年签订了宗教贸易协议,从此拉达克王每年都派遣“洛恰”(Lapchak)年贡使团从列城出发进入阿里地区。这个兼具采买的使团进入西藏之后,再跨越象泉河(西藏境内的印度河河段)和狮泉河 (西藏境内的萨特累季河河段)之间的分水岭,从那里走向拉萨。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萨特累季河发源于西藏的冈仁波齐山,但在威廉·穆克拉夫时代,那条河的河源却仍然成谜。1812年8月,威廉·穆克拉夫和海德·赫希(HyderHearsey)到达了马旁雍错的北岸。他们试图寻找萨特累季河之河源,而海德赫希几年前曾参与寻找恒河河源。海德赫希善画,他用水彩构出了他与老穆进藏时的情景:两人裹着缠头,一副印度人模样,身下是两头牦牛,跟班是戴着两个清朝伞状帽子手持长烟袋的中国人。老穆在马旁雍错旁寻找萨特累季河河源,可是他并未看到当地人所说的湖水向西流去,溢出进入咸水湖拉昂错。1907年,哈丁再次来到马旁雍错,他也没看到两湖相连。哈丁的解释是:“1797年,湖水向西流去。1812年,西去的水干了。又过了35年湖水再次向西流去。”难以逾越的喜马拉雅,无数间歇湖,让马旁雍错和护卫它的冈仁波齐如谜一般地存在了近四个世纪。
大约七年之后,威廉·穆克拉夫再次进藏,此次他选择了列城。按照老穆的传记作者加里·奥尔德的说法,促成老穆两次进藏的原因,是克什米尔披肩的原料——藏羚羊。彼时的开司米披肩的商贸是由拉达克和克什米尔人独家经营,而年交易可高达200万卢比。嗅觉灵敏的东印度公司很想参与这项贸易,但外人不仅不能参与交易,而且不容许携带羊绒,如若违反甚至会被拉达克当局处以极刑。于是,东印度公司打算捕获藏羚羊,带回英国分析羊绒。老穆本行是兽医,天性又很不安分,他动用各种关系,东印度公司的官僚系统终于回应,一旦获得些许资助,老穆就开始了他的奥德赛奇幻之旅,而这个旅行除了病痛,还有被当地人关押,数次生命危险……
长拉山口的中央矗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欢迎来到世界第三高山口——长拉(ChangLa)”。此地海拔高度是5425米,路面山坡都已被冰雪覆盖。五色经幡飘动在冰雪之上,几座简易房屋里驻扎着边防军。一出车门,立刻严寒扑面,略行几步即感几分眩晕。鼻孔在寒气中自动蜷缩,眼泪似乎也开始结冰。好像踩着棉花似的,我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进边防军的办公室。我正准备出示边防通行证,却见一士兵正给旅客们倒茶,氤氲之中,暖意回还。
三
翻过长拉山口,就告别了喀喇昆仑的一支拉达克山脉。从此一路下山,悬崖边公路上,丛丛金菊紫花迎风摇曳。待车驶近了,才认出彩色中的一些是路标石。当地人漆石块配野花,足见其爱美之心。
山形狰狞,小溪或浅湖滩托起青草和苔藓,树木极少。此地距离班公错只有30公里,而班公错是中印的界湖。谭泽村(Tangtse)傍溪而建,牛群在草地上漫游。那些牛是认路的,据说吆喝上其中的一头,赶着它向村里走,最终会将你带到主人的门前。在威廉·穆克拉夫的时代,拉达克的村子多设有一台公用石臼。妇女用石臼榨取芥菜油或杏仁油,也用它捣碎干羊粪。芬芳的杏仁油抹在妇人头发上,干羊粪粉洒在婴儿床上防潮,如今已看不到这类器具了。
车子在荒野里行驶,路旁的高山腹部和肩头留着打斗翻滚的痕迹,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和纹路,哪里是母亲腹上的孕纹?哪里又是婴儿身上的胎记?虽然年轻的喜马拉雅还处于反叛期间,但其中的一些已显出疲累,灰色的坡地上碎石滚落,山似在喘息。藏人将高原的山看作女性,而这一带的山却都似男人,光头、反叛、好勇斗狠,面容粗糙,臂膀刺青……山中时而闪出片片小湖,它们犹如一方方灰蓝色的纱巾飘落,但高山似乎对它们的温柔无动于衷。
一片莽莽石滩,白森森如骷髅。那些都曾是班公错的一部分。远古时代的湖南北几百公里,湖湖相连曾形成与爱琴海同纬度的内海,壮丽的K2乔格里峰的冰川曾俯瞰着浩渺烟波。随着湖底逐渐升起,湖水终于退尽。如今仅余相隔一百多公里的摩里里湖(TsoMoriri)和班公错,以及数不清的间歇湖。
当耐心耗尽一刻,奇景豁然出现。此刻,穹窿蓝色依然,但另一线蓝色却现于山间。越近,山口愈大,大至蓝色漫溢而出。我无法用翡翠或绸缎来形容它,这些词都太过纤细柔弱,那些赞美过西子湖的唐宋诗句,那些唱颂过达尔湖的莫卧儿歌谣,都已无能为力。
这片圣湖伸入雪域,长达百多公里,因其明媚而狭长,又被称为天鹅湖。这片遗世独立的湖既苍古又单纯,如云锦天衣般地干净,蓝得好像失去了昨天、今天和明天。近看,湖是天的镜像,白云映在湖中,蓝天浸入湖底。湖中的白色砂砾随意画出曲线,流动之绿漂荡其间,一个生命的乐园隐藏湖里。湖之东南,雪山之外就是西藏,那里也曾圣湖片片。环湖之山,山山相连,湖与山是如此明快单纯,仿佛不在人间,而是神性的显现。此时,我也终于相信某些幻想中的东西确实存于世间。
岸旁沙地上,三两旅人静坐观想。当年贩夫走卒来去此地,他们可曾看到满月从湖上升起?这片天鹅湖可曾给予他们些许慰藉?班公错的水一半咸一半淡。湖水由西至东,从咸变淡,由东至西,由淡转咸,好似亿万年轮回如约而至。美在世间,无论鲜花还是红颜,哪样不转瞬即逝?唯有自然的美才会永恒。我静坐湖畔,良久,良久。
车子迎着夕阳行驶,车影绕过陡坡。司机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持行动电话,下山上山,有时他撒开方向盘,用一只手拨弄着变速杆。快到提克斯时,路旁一人做出搭车的手势。这是个澳大利亚来的女学生,就住在前面的村里研究藏学。200多年前,威廉·穆克拉夫在进入拉达克之前,遇到了一位赤贫的匈牙利语言学家亚历山大·杜·乔玛(AlexanderCsomadeKo-ros)。在穆克拉夫引导下,亚历山大为东印度公司编辑了第一本西藏和英语词典和语法书,从此被西方认为是西藏学的奠基人。斯坦因、穆克拉夫还有其他的探险者,无论动机如何,还是为人类留下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也不全是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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