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芬/文
两进周庄,留下许多精致绵远的记忆,而挂在记忆之墙正中央的,则是张厅,箸泾河。
一些大而无当的印象里,关于周庄的许许多多,都与其它水乡古镇合并同类项了:一排古旧的民宅枕河而居,一位大名人,一条或直或弯的小河,一群身穿细碎蓝花布衣的船娘,光怪陆离的水乡特产,入夜的大红灯笼……
在我心中,只有张厅后花园里那条幽幽的暗河,始终在起伏不已的记忆里勾沉,更牵起绵绵不绝的心动,每次都要在小河边流连很久,或者干脆说,箸泾河,就此扎根在我内心的旅游版图。
初见这条河,是一个初冬的午后,走进张厅,“轿从前门进,船自家中过”,尚不解其意,怀疑是否应将“轿”和“船”位置互换:几乎所有的水乡,船都是从每家门前的河道里驶过的呵,我暗自勾画着这幅对联的结构示意图,直到徜徉于后花园,流连于脚下缓缓淌过的箸泾河,不禁为设计者瑰奇的想象力惊讶得叫出了声。
尽管后花园中的花香、竹影、石迹、游廊都诗意得让人陶醉,但在众多的庭院中,它们并不陌生,于是被我无情地暂搁一边,一头扎进箸泾的水影里,甘愿在它古意森森的灵气中沉思、沉醉、沉溺。
这条河并存于理性与感性:河水自风火墙下“钻”出,无疑首先利于紧急情况下的逃生,而当后院起火时更便于取水灭火。这未免太实用了,凭我的直觉,设计者应极之浪漫,他定为双鱼座。因为他将箸泾实用之外的美感与想象发挥到淋漓,一股灵异玄幻的创意之美直逼人心,它超乎了一般水乡的小巧、精致、古雅,并将这些揉捏萃取,再赋予一种灵动而高深的神秘,堪称绝、奇、妙、趣。
箸泾之绝,在于河的“自用”。相比双桥下的那条“公用”河道,箸泾河是贴了标签的“私”河,毫不避讳,亦无暧昧,它旗帜鲜明地称自己为“自留地”、“小灶”、“资本主义尾巴”。有别于公用河道里的那些三教九流的船只,在箸泾河上行驶的那只小船,精致,矜贵,玲珑,洁净,周身充溢着闲情逸致的雅意,它就是自家的一件传世之宝,是张厅的“闺阁”,闺帷禁地,直接称为“闺河”也不为过,其“身份”与旧时女子不宜抛头露面、长年藏于绣楼的意境极度吻合,如此珍奇之地,岂非轻易示人。
这都得益于张厅主人的“民主”和“体恤”,他该是一位多么解风情之人啊!他授意设计师为与世隔绝的女子们除花园里的楼台亭榭之外,另辟出这条意趣盎然的暗河,这别出心裁的一招儿,一下子让世间所有风格的庭园顿然失色。这条纤细之“箸”,一经自家的地板下、桥廊下、脚下流出,不知比一般花园里那些池呀湖的要高明和灵动多少倍!这样的背景下,进入后花园一睹其河水真容的外人,需经主人怎样严苛的层层“筛选”,才能收到一份珍贵的请帖。
箸泾之奇,在于河水的“活”。箸泾河是活水,水流潺潺,清冽莹透,皆因它与南湖相通。圈宥于自家一隅,却又与大千世界曲意勾联,闭与开,是如此的相偕成趣,闭之则自成一体,开出即“与时俱进”,直通江湖,应了那句话“群落的,才是生态的”。
箸泾的“活”还体现于河的中段那方水池,水色清浅,其态玲珑。此处功能虽主要体现为“实用”:易于船只交会和调头,但遍观园内整体景观,谁又能否认其浪漫所在——它的存在弥补了花园的池或湖之欠缺,可谓一水多景,一河多赏,无论立于闺阁之上,或斜倚美人靠,目睹南湖之水缓缓淌过,河中有池,池亦幻湖,湖供河淌,河、池、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中奇景,也非箸泾莫属吧。
箸泾之妙,在于人文的涂染与延伸。箸泾此妙,实为我2009年第二次踏进周庄时的夜色体悟。夜色中的张厅,灯影中的箸泾河,我似热恋情人般扑进它的怀抱。箸泾是我的“死穴”,它紧紧卡住周庄之于我的“命门”,成为我走进周庄的不二成因。这是因为,所有离开周庄的日子,我的大脑荧屏经常自行放映如下画面:旧时,最好民国之前,那些女子淡出闺阁的年代,某日,夜色迷离的张厅,最好有细雨濛濛,夜阑人静时分,朦胧的船影钻过箸泾,驶出张厅,外面早就停在那里的船上,一翩翩少年将张厅驶出的船儿接应,画般的女子与少年温情相偎,小船咿呀离去,夜籁无边,烟水迷蒙,从此泛舟五湖……
是的,我坚执地在这样的画面中重温着箸泾。走进张厅,在夜的光影里,暗自导演着旧时小姐自箸泾逃婚的剧目。想象着那个粉面含春的缱绻女子,她在时辰到来之前的辗转反侧,小心翼翼,她在侧耳凝听父母那边的动静,她的激动,她的忐忑,她时而的妩媚时而的羞赧时而的焦灼……由此我还让自己为她安排一个剑眉星眸的长衫少年,他早早地等在城外,焦急地一次次翘首,夜雨阶痕影,疑为玉人来……
如果,箸泾无此心跳和悸动,无此神秘与诡异,无此密谋与成全,岂非枉费了箸泾的此等工妙!
箸泾之趣,在于星月之“钻”。宋人徐俯有句“小舟撑出柳阴来”,一直品咂此处“撑”字,而箸泾也经常让我揣摸一个“钻”字。此处之“钻”,似专为箸泾而造。想啊,月明星稀的夜晚,雨打芭蕉的午后,月上柳梢时的上元时分,一叶小舟不慌不忙地“钻”出廊桥,仪态万方地“钻”进外面的市井大众,一应家仆前后侍应,船中主人或器宇轩昂,或深情款款,长身玉立,环佩叮当,恬淡而闲适,新奇而婉约,珍稀而盈满……
有了这轻灵蕴籍的一“钻”,张厅就意趣横生,周庄就活色生香,生命就风情万种,世间的一切便有了许多物外的意义。活着的美好,也随柳叶般的小船,不经意地“钻”了出来。
作者简介:
刘世芬,中国作家,石家庄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看不够的红楼梦,品不完的众人生》、《醉杭州 最江南》、《毛姆:一只贴满标签的旅行箱》、《将军台——“时代楷模”张连印》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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