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黄金建设数字矿山:这里的改革静悄悄

沈怡然2023-02-23 10:39

记者 沈怡然 “上一轮改革声势浩大,这一轮却是静悄悄的。”

一位山东黄金老员工将企业机械化和数字化的革命进行对比,他曾经历山东黄金从2000年由机械化到向数字化迈进的两个阶段。

黄金是非常重要的战略金属,不仅是用于储备和投资的特殊通货,同时又是首饰业、电子业、现代通讯业、航天航空业等部门的重要材料。山东黄金作为国内黄金产量效益位居前三的龙头,在2018年左右开启了一轮数字矿山的转型,相关高校、设计院以及华为等通信技术企业从旁协助。

“静悄悄”是因为改革的行动者不多,将人工智能、大数据、5G等诸多高成本的技术集中于黑暗潮湿的井下,只为了杜绝百分之零点几的安全风险,这在当前产业中是一件奢侈的事。矿冶集团旗下北京北矿智能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张元生对记者称,数字化相比前几轮技术改革,是难度最高的一次,它不是点对点的设备采购,它是体系性的,周期更长、涉及面更广、复杂度更高。

山东黄金旗下焦家金矿矿长王成对记者表示,当前一轮改革的动力不再是解决生存,更多是社会效益和国家提倡的安全至上的理念。所以相比上一轮机械化,数字化不能光算经济账,本质上是企业优化自身、向高质量发展迈进的需要。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资源工程学院教授顾清华对记者表示,矿业从机械化换人、自动化减人到智能化无人,是一个依次递进的过程。从效率对比来看,机械化带来的效率提升更加显著,更立竿见影。王成表示,这一轮改革关注的不只是效率,更多是人,山东黄金大多数的方案是围绕人来设计的。

身处于机械化到智能化的模糊地带,山东黄金出现了人才的转变和新老交替,这里有30岁的生产副矿长会编程代码,也有50岁的技工用不惯智能手机。年轻人因一些刻板印象和潜在的风险而不愿做矿工,老矿工因为传统技艺没有被传承而扼腕叹息。面对新兴技术对工作场景的持续更新,矿业人从未像当下这般无所适从。

颠覆性的尝试

2月15日,记者来到山东黄金旗下三山岛金矿,这座在建的亚洲第一深竖井,建成后将深入地下1900多米。自2018年启动“国际一流示范矿山”项目建设以来,一些传统的作业方式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传统井下人通过向地表的人打信号的方式叫“电梯”,为了避免地表操作员的人为失误,企业运用智能化的技术帮助地表人员实时收集井下信号,双方之间无需再打信号。

选厂办公区设置了一个几百平米的操作中心,这是为选矿车间量身打造的一个“数字大脑”。2019年以来,华为将选矿车间的机械设备入网,其作业期间的所有数据、工作量、流程参数实时上云,再由云端分发到后台应用层。直观上看,是将车间的生产运作装进一块显示屏里。省去了传统上人力在车间测量、查看仪器仪表记录数据等琐碎工作,还能帮助管理者快速了解车间情况。

过去的十几年里,山东黄金的选矿车间每天都会来回走动着工人,他们手拿着浓度壶对选矿的矿浆浓度进行测量,一小时测一次。他们有的从90年代加入,从青年做到了中年。

一位选矿车间人员对记者称,有的老师傅只用肉眼就能看出什么样的矿浆中黄金的含量高,什么时候浓度需要调整。外交学院教授施展曾指出,在车间里代代传承着一种“隐性知识”,它可意会不可言传,书本无法记载,即便记载下来也很难按图索骥、照搬照抄。

现在,山东黄金为选矿车间设计了专家系统,针对浮选和磨矿两大工序,将人的操作经验优化后,转化为计算机语言进行系统控制,进行业务全流程的平衡控制,实现生产工艺参数的自适应调整。过程中运用了人工智能、传感、三维仿真等技术,目的是模拟出专家的大脑。

根据山东黄金提供的信息,这一系统正在初步搭建,还需要时间进行优化和数据收集,以便让机器有更多的资料可以学习。上述选矿车间人员对记者称,这意味着原有的技工从车间换到办公室,企业在号召他们学习计算机,新来的工人直接操作系统了,他们引以为荣的手艺要失传了,有的人会为此惋惜。

张元生表示,就当前技术水平来看,智慧大脑完全替代人的决策,还需要一个过程,还无法保证完全的准确率,这是整个人工智能行业的问题,整个数字技术发展也需要一个过程。

一些尚未大规模开展但具有颠覆性的尝试也在展开。

山东黄金这一轮改革的重要目的之一是井下少人化,企业试图引进远程操作、智能操控、无人驾驶等先进技术,把井下的铲运车、凿岩台车、破碎机、电机车等设施变成远程操控。让原本井下作业的矿工可以退居“幕后”。

2月15日,记者来到山东黄金另一座矿山——焦家金矿,参观了地表远程操控井下铲运机项目。井下作业的铲运机按照地表操作指令完成铲装、运输、卸矿等工作流程。整个过程,车辆作业稳定流畅,驾驶室内无人作业。

华为工作人员对记者表示,远程操控的方法已经成熟,但是模拟一个司机开车并不容易,网络是一个痛点,网络时延要低到10-20毫秒才能模拟人的反应速度,5G可以做到但是不适合金矿的复杂巷道场景,双方经过考虑后,决定对原有的WIFI进行技术改造成为wifi6 mesh,与5G相比,带宽同样高、时延同样低。

同时,华为用端到端网络切片的方式,统一了井下网络,为了保证设备在不同网络区域内穿梭没有断点。

技术的改造是单点的,并非无差别应用。铲运车旁边有一辆凿岩台车(用于铲矿之前在矿壁上打孔)尚未无人化。华为表示,考虑到使用频率较低,在初期阶段先不做自动驾驶,先将已做好的铲运车试点进行复制。

机械革命与数字革命

2018年,山东黄金开始以三山岛金矿为试点,定下打造国际一流示范矿山的战略目标。当年5月启动项目建设,至2021年形成了一套可复制的建设标准。

顾清华对记者表示,矿业改革一共要经历三阶段,机械化换人、自动化减人、智能化无人,依次递进,后一阶段要以前面为基础。目前山东黄金属于从自动化减人到智能化无人的过渡阶段。国内大部分金矿处于第二阶段,也有小部分金矿仍处于第一阶段。

中国恩菲工程技术有限公司装备公司主任张维国对记者表示,关于矿山智能化升级的探讨从2010年开始,当时的产业背景是煤炭行业整合、非煤领域行业集聚,机械化代替人力已经逐步赋能了产业高速发展。但是改革的行动者并不多。张维国记得,曾在2017年左右为国内某大型矿业企业做了一套智能化方案,项目没有过审立项,企业的理由是成本投入太大,短期内收益不明显。

这的确是新一轮数字革命与机械革命的不同之处。

王成对记者说,数字化是矿山的未来,但是探索中有很大不确定性,这种探索和引领不能用经济效益来简单衡量。“有时我在想,现在生产效率提上去了,但设备、技术的投入也是巨大的。”

上述长期在山东黄金负责设备管理的人士对记者称,不确定性主要体现在,它是牵动了整个体系的变化,要搭建5G通信这种很昂贵的基础设施,同时又是高度定制化的,要从很细小的场景入手。

该人士称,上一轮机械化的变革的路径相对更明确和简单,只需要定好规格、向设备商采购、调试、后期维护,每个工序的设备之间彼此独立,且都有相应的供应商。“作为老员工,看到井下从人力采矿到机械采矿,从有轨到无轨设备,解放了大量井下工人,比如一台铲运车铲一下顶一群人铲一天,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从业绩上看,机械革命和数字革命带来的短期效益不同。根据山东黄金招股书,从2002年到2012年的机械化阶段,该公司的年收入从2002年的2.7亿元上涨到502亿元,翻了185倍。但是从2012年到2022年机械化迈向数字化阶段,山东黄金年收入提升不足50%,该公司进入了盈利的平稳期。

张维国表示,作为黄金矿山的头部企业,山东黄金通过引入大型装备扩充生产力、重塑生产方式等手段迎合行业发展需求。

顾清华表示,对于大部分金矿来说机械化是刚需,很多金矿企业已逐步通过机械化换人来解决生存问题。但对于数字化、自动化、智能化,各家金矿的应用情形有所不同。

处在数字革命前夜的山东黄金,已经不同于过去的身份角色。根据中国黄金协会数据,山东黄金在销售收入上居全国前三,旗下三山岛金矿和焦家金矿在经济效益上居全国前三,2022年焦家金矿年产金突破10吨,成为全国第一产金矿山。

2018年山东省成立新旧动能转换综合试验区,旨在加速新兴技术产业与传统产能的融合。张维国表示,作为国企,外界对它的要求不再只是效益,还有社会责任和行业引领的角色。

张元生对记者表示,和之前一轮机械化变革相比,数字化转型的复杂度更高、周期更长、涉及面更广,且不能单以经济效益来衡量它的投入产出比。张元生是矿冶集团旗下北京北矿智能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公司曾承接焦家金矿“智能矿山”规划的需求。

王成表示,对于焦家金矿,过去机械化的变革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扩充和重塑了生产,解决了生存的迫切问题。

复杂的技术和生态

矿山数字化的本质是采矿技术和信息技术的高度融合,但是特殊的作业环境、认知的隔阂、不确定的生意模式,让这一轮探索变得复杂。

华为煤矿军团MKT与解决方案销售副总裁陈文丰多年从事ICT产品营销,“第一次被任命去煤矿军团,当时我是很难理解的”。煤矿军团是华为为服务煤矿产业数字化而单独成立的部门。陈文丰起初想通过项目孵化出一批短平快的解决方案,寻找可推广复制的经验。

直到2019年开始和山东黄金合作,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工程。改革要做到机械装备之间的互联互通,但是团队发现,一座矿山在网络侧可能有七八张网络,在端侧有多个种类的摄像头。此前山东黄金的数字建设,是与业内高校、科研院所以及相关设计院共同探索的。

后来华为提出做统一架构,用自研的大数据平台进行数据收集和治理,打通从资源管理、采矿设计、生产计划、采矿作业、选矿充填、安全管理、经营管理等环节的数据流,把所有机器设备之间的语言障碍打通。

张元生自2018年开始为三山岛金矿提供数字化智能化服务,他对记者表示,不像成熟行业已经形成完善的工程承包体系,目前矿业数字化的市场不大,头部客户较少,服务体系也尚有待于完善。

张元生表示,过去服务商通常是各做各的,或针对单点场景提供服务。但是数字化建设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大量的生产系统(如铲装、运输、排水、通风、供电、充填、选矿等系统)之间数据难以互通,企业需要一个统一的标准协议,将前端的数据统一采集和治理,所以在供应商的生态中,也需要一个总包商或者平台化的角色,来进行总体规划和设计。

另外,矿业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产业,很多场景难以按照传统工程的建设模式来做,尤其不同的井下采场开采深度不同,温湿条件不同。在张元生看来,大多是因地制宜,能总结出的统一化经验并不多。

变革中的矿业人

王成表示,这一轮改革关注的不只是效率,还有人,大多数的方案是围绕人来打造的。上一轮机械解放人力,接下来的目标是用智能技术模拟人的大脑,帮助人做决策,同时,在作业条件艰难的井下,做到井下无人化,从根本上杜绝安全事故的发生。

在通往智能化的模糊地带,人才的转变和新老交替在一座矿山内充分体现。这里有30岁的副矿长,会编程写代码,也有50岁的技工,用不惯智能手机。

一直以来,金矿企业普遍是属地化招工,山东黄金更多来自莱州本地的人际网络。在莱州这座80多万人口的县级市,每年都有数千个人口的流出。城市资源和产业的单一,造成了几乎只有两种营生,以海为生和以矿为生。

由于潜在的安全风险和较差的工况条件,将矿工的身份摆到了一个尴尬的地位,让一部分本该成为矿二代、矿三代的人,放弃以矿为生,远走他乡。

根据《未来矿山治理之道》一书中的数据,矿业行业的平均职工年龄在40岁左右。

张维国说,一些刻板印象也在影响年轻人成为矿工的意愿。他们认为这个职业是“傻大黑粗的”“不体面的”。其实,比起亲自用铲子挖矿的时代,矿业劳动条件通过机器改善了很多,并且向着智能化和数字化不断发展,但是年轻人更从生命健康角度考虑,不想承受这样的风险。

的确,只要人在井下便无法杜绝安全风险和环境问题。井下作业需要穿防护服还要随身携带一个至少5斤重的吸氧器,因为井下阴暗潮湿,高温、氧气浓度相对低。一位井下作业人员对记者称,井下开车司机要带专用口罩,口罩里有滤纸,每上一班都要换好几次滤纸,换下的滤纸经常是黑的。就铲运车司机这项工作,长时间在车上驾驶颠簸,脊柱腰椎和颈椎的发病率也很高。

陈文丰表示,如果井下无人驾驶、远程控制、智能联动等技术得到大规模应用和复制,以后的矿工将是IT工作者,他们可以是数据工程师、软件工程师或者硬件工程师等。他们不仅熟悉井下的各种设备、生产流程,而且还能够在数字平台上,开发各种代码与应用软件。

张维国表示,随着矿业企业推动“机械化换人、自动化减人”,采矿工作者能在地表办公室吹着空调操控地下上千米深、最先进的采矿设备,这是数字化高于机械化的一个明显标志,让开采一线操作人员的作业环境实现了本质的安全。目前只是试点和试验推广,但这种根本性的改变很重要,对于像山东黄金这样的国有企业,无论是为了当地就业,还是为了自身发展,都是很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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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科创新闻部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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