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珊/文
“颠覆性创新是指一种产品或服务最初在市场底部的简单应用中生根,然后不断向上推进,最终颠覆了既有的竞争对手的过程。”在1997年出版的《创新者的窘境》一书中,哈佛商学院教授克莱顿·克里斯坦森创造了“颠覆性创新”一词。“颠覆性创新是改变世界的唯一途径。”克里斯坦森或许想不到,日后马斯克会将这个概念抬至如此高度。而乔布斯、贝索斯等科技巨头也默契地将自己的成功都归于颠覆性创新。
1879年,爱迪生在门洛帕克市——这个百年后将因Google、Face-book总部所在而成为“硅谷”的核心之地的城市,那个由他领导的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的研究实验室中,首次点亮了由他率先使用了高电阻灯丝的白炽灯灯泡为核心的,包括无数管道、开关和发电机完整组成的照明系统。爱迪生的电灯,这个“简单应用”迅速用它的“颠覆性创新”特性,从弧光灯、其他白炽灯等电灯同辈们中脱颖而出,打败了煤气灯和它背后西方世界当时资本化程度最高的大公司——煤气公司利益集团。爱迪生本人或许都难以相信的是,这样小小的一枚灯泡开启的是崭新的电器轰鸣的电力化时代,并挟裹着霓虹绚丽的摩登都市以及工业、消费的极大扩张一同呼啸而来。
历史学者欧内斯特·弗里伯格在著作《爱迪生的时代:电灯与现代美国的发明》中,相当详细而富有洞见地书写了爱迪生是如何开启了这样一个技术创新的时代,以及这些发明是如何深入改变了美国社会各阶层生活的。正如书名,爱迪生和他的灯泡最大的贡献在于,开启了一个人人能用上电灯、“光的民主化”(弗里伯格言)的“大时代”。
140年的光阴飞逝,2019年,当OpenAI发布GPT模型的第一个版本时,只获得了科技行业内部的关注。而在短短的三年之后,它在2022年底上线的模型升至3.5版本、提供了页面对话功能的“简单应用”ChatGPT,用两个月的时间狂揽1亿月活用户,成为“史上用户增长速度最快的消费级应用程序”。媒体和大众沉迷于分享使用ChatGPT的体验,不吝给出“颠覆性”、分水岭的评价。AI产品进入生活的新时代似乎已经触手可及,换句话说,人工智能技术,这一霍金口中将对人类社会造成最深刻变化的技术所带来的“美丽新世界”的大门已然被叩响了。“电灯,就像一颗闪亮的星星,照亮了我们漫长的黑夜。它不仅仅是一盏灯,更是一种革命性的创新,它带给了我们光明,也带给了我们智慧。”当我询问ChatGPT模拟出的霍金时(我告诉ChatGPT,现在它是霍金,请回答我的问题),虚拟“霍金”如此热情洋溢地肯定了电灯作为颠覆式创新技术,如此广泛地推动了人类的进步。
我继而让“霍金”评价ChatGPT,也就是“他”的本体。“如果说ChatGPT是颠覆式创新技术的话,那么它的本质在于改变了我们与计算机交互的方式,得以用自然语言模拟人类的思维和语言表达方式。它不仅仅是一种聊天工具,更是一种新的人工智能技术,它让我们能够与计算机以人类般的方式交流,从而推动了人工智能的发展。”虚拟“霍金”认为,ChatGPT不仅颠覆了“传统的人机交互方式”,更是颠覆了“我们对人工智能的认识”,作为一种颠覆式创新技术,它的影响力将“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从客服、教育、医疗等方面改变整个人类社会。
好,既然我对于电灯、ChatGPT都是“颠覆性创新”技术这一最基本的立论得到了这位“虚拟”霍金的肯定(在某些层面,姑且算作ChatGPT自身的首肯),我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展开我的分析性陈述。起码,目前为止,这还是在ChatGPT能力范围之外。
首先,必须明确,爱迪生的电灯和ChatGPT作为颠覆式创新技术所指的“颠覆”,并不是直接“从零到一”的突破,而是指在当电力、AI这样变革性技术进入到如照明、互联网这样的行业之后,在和百花缭乱的试验性的弧光灯、自然语言处理(NLP)产品的多样性竞争中,爱迪生的电灯和ChatGPT抓住了那个技术、市场双双成熟的时刻,从而迅速地创造了广大的新市场,即,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事实上,弗里伯格指出,简化传说中,爱迪生被冠上了电灯发明者的头衔,但英国化学家汉弗莱·戴维(HumphryDavy),利用电极间闪电发光的弧光灯的发明者,才是电灯的真正发明者。只是弧光灯仅能为为数不多的小广场提供照明。当爱迪生放出话来,要进入白炽灯阶段的电灯领域的竞争中时,如弗里伯格所言,实质上是“进入了一个人才济济的热门领域”。 爱迪生和他的竞争者们竞相赶工,不是为了完善一场“科学实验”,而是为了改善一件“商品”——“一种不仅能用,还能卖钱的灯泡”,“能带来足以回馈资本的大量回报”。
爱迪生的电灯作为颠覆式创新的成功,正是建立在他对技术和市场双双推动上。在技术上,他突破性地使用了高电阻灯丝,这是一处很小却“极为关键的创新”,让他的电灯能够使用相对较小的电流,从而节省巨大的成本。更关键的是,他构建了一个包括发电机、线路、灯泡和开关在内的整体。第一个可以安全地埋设电线、以合理的成本在广阔的区域输送电流、允许客户自行开关的电灯照明系统,被迅速地投入到了商用之中。因此,一盏小小易碎的灯泡带来的是铺遍北美洲大陆的电力网络的广阔市场,以及不久后通用电气这样的巨无霸企业的诞生。
而在ChatGPT面世之前,AI技术已经给互联网行业带来了巨大变革,像我们熟悉的Siri和微软小冰,以及给翻译行业带来震动的DeepL,都是丰富多样的自然语言处理(NLP)技术应用。但这些产品中,能与之对话的,经常会发生啼笑皆非的领会,近乎“人工智障”;成熟度较高的,则基本不带交互性。
ChatGPT在技术上最大的突破在于理解式的交互,这也正是它创造了新市场的关键。OpenAI为ChatGPT所创建的Transformer模型是这一切的核心,作为一种基于注意力机制的深度学习模型,Transformer模型通过学习语言中的语义关系,具有了强大的语言理解能力和生成能力,并且还提高了处理速度和自适应性。简单点说,和ChatGPT对话,更像和一位所知甚广、真实的人进行交流,更逼近于“图灵测试”的极限。它更像一位真实的秘书而非虚拟助手,可以理解你不太清晰的要求,并为你迅速地做好这些工作而非提供建议。
这种技术上的突破,也帮助Chat-GPT建立了一个受众数量远远超过我们预期的市场。ChatGPT最先收获的是学生们的“用脚投票”,大学生们运用它来直接生成论文乃至让其参加考试轻松获得高分的新闻如此普遍,以至于反向检测ChatGPT作弊的程序同时迅速成为了宠儿。对于媒体而言,也不再需要撰写简讯的员工了,经过调校的ChatGPT撰写的简讯已经近乎完美。随着ChatGPT智能程度的进一步提高,它的市场将会是难以想象的广大。
其次,作为颠覆式创新的电灯、ChatGPT,和他们背后的爱迪生和Ope-nAI作为“颠覆者”(Disruptor),是以破坏性技术猛击了煤气灯、搜索这样的延续性技术,将家大业大的巨头如煤气公司利益集团、谷歌公司逼退到了“被颠覆者”(Disrupted)的位置上。
在《创新者的窘境》中,“延续性技术”与“破坏性技术”是克里斯坦森用来解释颠覆性创新的重要相对概念。“延续性技术”是那些成熟产品比较普遍采取的策略,他们会根据市场上主流消费者的期望,在不改变产品基本技术的基础上“优化性能”。
煤气灯的“迭代”是对灯罩性能的优化,历史上“最先进的”煤气灯产品韦尔斯巴赫(Welsbach)煤气灯,进步到使用上了白炽灯灯罩,也因此曾被寄予厚望能与爱迪生电灯对抗。不过显然,那些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定期清理这“极其脆弱、一碰就碎”的灯罩上凝结的煤油、同时掌握了家庭开支职责的家庭主妇们,拒绝不了不用清理的爱迪生电灯的诱惑。
搜索也是典型的延续性技术。拿靠搜索业务建立起庞大帝国的谷歌来说,它核心的搜索技术继承自Archie、Veronica等前现代关键字的搜索引擎,建立起了基于链接分析评估网页重要性的核心算法。近三十年来,谷歌的算法业务从未改变过这个基石,只是通过改进算法、增加数据源、优化用户界面等方式,提高用户最在意的检索效率和准确性,即“优化性能”。
与“延续性技术”相对的是“破坏性技术”,后者和前者相比可能在性能上出现了跌退,但会令新市场上消费者对产品的性能价值取向彻底转变。
假若体验过ChatGPT,你就会发现,单从替代搜索方面来看,它的性能还远远比不上Google、Bing这样的主流搜索引擎,它特别擅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目前提问式搜索的体验还并不是特别好。假若问到了它学习的文本之外的盲区,ChatGPT就会给你生成一些“以假乱真”的回答,比如,将历史学者岸本美绪当做一位日本漫画家,并若有其事地为其编造了在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学习漫画制作,创作了《邻家的怪兽》、《花在墙上的少女》代表作的“生平”。
早期的电灯在性能的表现上,远远不能用“差强人意”来形容,而是稍有不慎就有夺人性命之虞。电力照明公司所在街头悬挂的绝缘不彻底的高压电线,动不动就会扬起火星,“把致命的电火花浇在倒霉路人的头上”;安装检修工人的死亡率之高,让当时的杂志编辑吐槽不如让死刑犯去电力照明公司当学徒,反正这份工作迟早会让他们死亡。
但与这样跌退的早期性能相比,他们所塑造的新市场上的消费者们确实接受了一种崭新的性能价值取向:用理解式交互(也就是聊天)来获取信息之于ChatGPT,“拥抱进步”之于电灯。弗里伯格认为,当时的美国人宁愿忍受着生命危险,也将电灯当成“好东西”从城市向村庄铺开,这让欧洲人特别惊诧,只能归因到“进步是这个国家的主题词”,而电灯被媒体和公众寄予为了进步的最大象征。
在“破坏性技术”出现后价值取向的转变,让依靠“延续性技术”家大业大的巨头,如煤气公司利益集团和谷歌公司,被逼退到“被颠覆者”的位置上。美国曾经的煤气公用事业的领域的独裁统治者,辛辛那提煤气公司的负责人安德鲁·希肯卢珀(AndrewHickenlooper)在悍然攻击了几年新兴的电力照明公司后,转而识时务又拐弯抹角地表示,他的公司经营的不是煤气业务,而是照明生意,从而游说政府扩大他公司的业务授权,以便将电灯放进公司的产品目录中。
当这个月微软和OpenAI联合宣布,将把ChatGPT内置到必应(Bing)这一微软的搜索引擎中后,仍旧以搜索业务及其广告盈利为主的谷歌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早在去年12月,《纽约时报》就报道了谷歌公司的管理层发布了“红色代码”(RedCode),拉响了“一场可能颠覆企业的巨大技术变革”,这个目前硅谷最大的公司“最害怕的时刻“到来的警报。“谷歌距离‘彻底颠覆’只有一两年的时间。”Gmail的创建者保罗·布歇特(PaulBuchette)的预言更加悲观,他在社交平台上表示,ChatGPT及其类似产品,将像谷歌的搜索引擎摧毁电话黄页那样,迅猛地摧毁谷歌的搜索引擎结果页面。即使谷歌硬着头皮赶上ChatGPT,部署了AI,也面临着用新技术亲自破坏和淘汰其最赚钱的搜索页面广告业务的尴尬处境。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无论电灯还是ChatGPT,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人们感受到并且在传媒的轮番展望下相信,一个变革了生活的崭新时代将要来临。
确实,在由电灯开启的“爱迪生的时代”中,电力改变了人们的学习、工作、娱乐、医疗等等几乎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将人们的活动时长和空间无限拉长了,以致于电力被作为一种公共政策和必需品推广,以消除城乡和贫富之间的鸿沟。
ChatGPT的时代仿佛已然来临,正如在电灯发明早期,媒体和大众所展开的那些喋喋不休的争论那样,捍卫者们将其视为能为所有人带来新福祉的“天使”,反对者们将其视为通向危险和更剥削的未来的“魔鬼”。它和类似的新技术会带我们通向何种未来?真实世界中霍金对AI游移的评语或许在模糊中指向了精准,这个“美丽新世界”将充满了或好或坏的“不确定性”。且让我们和霍金一样,祝福那些先行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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