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一
“嘿,起来了,我们要动身了。”这次轮到我敲门了。“没锁,你进来吧。”进门一看,Daksh还躺在床上。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整夜又吐又泻,大概是你们中国的片儿汤吃坏了。”
我去找医生,店主说医生要9点才上班。一对欧洲人正在院中练瑜珈,他们看我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就主动过来问:“你朋友病了?他大概是高山反应吧。这里海拔3600米,刚过高原反应的临界点,但我们前两次从低海拔的荷兰直飞过来,高原反应相当严重。”我说:“我朋友事先吃了抗高原反应药,但他身体太差。”“你等着,我们有药。”看着Daksh服药,查理说:“在这里多停一天吧。”Daksh说:“不行,我们今晚一定要到凯龙(Keylong),再从那里去列城。”以前我和外子一起到印度,Daksh看着外子制定的旅行计划,总会说:“真是雄心勃勃啊。”考虑到他的残疾,我觉得他不仅好奇心不亚于外子,而且更加雄心勃勃。
既然决定继续前行,我问店主从卡匝到凯龙要多长时间。他答:“如果你们想走得比较舒服,不是太赶,大概需要10小时!”10小时?又一次出人意外!
出卡匝村不久,就看到格鲁教派的Ki寺院(又称KeyMonastery)。从行驶的角度看过去,它紧贴着另一座大山。这座寺院所在地海拔4100多米,建于公元11世纪。虽略晚于塔布寺,但风格强悍明快,与浑厚低调的塔布寺对比鲜明。与塔布寺院不同的是,Ki寺院还是喇嘛培训中心,里面常驻几百个不同年龄的喇嘛。此寺院在14、17世纪被不同的教派和蒙古人洗劫,在19世纪遭遇了更多的袭击,21世纪遭遇大火和地震。即便是那灰色蛮悍的高山,那堡垒般坚强的寺院,也难不受侵犯。再想到佛教在印度衰落之后,一再退守,如今多存活于荒僻之处,不禁长叹。
此时,穿越峡谷的司丕提河流速已缓。居民点的绿色也在扩大,竟然看到了果园和菜地。路标上出现了女修道院,我决定进去方便。进院就看到了一眼井,井台旁,几位女尼们正在洗衣。她们快乐地说笑,与一般佛教女尼的内敛截然不同。她们讲藏语,见我们进来就改说印地语。其中的一位带我去看道场。大概已过做功课的时间,内中空无一人。宿舍外搭了两顶色彩鲜艳的阳伞,还养了好几种花,好像是女子学校的宿舍。
再向前,较为平坦的路面消失了。周围全是大山和雪山,行路愈加艰难。接近昆祖姆拉山口时,又遇到了独行侠。他显然是西方人,满身征尘,自行车后只带个铺盖卷儿。这路上除了石头,只有雪水山泉和小片青草地,不知道他吃什么。王小波在《为什么写作》中提到人总是驱利避害的,从热力学角度来看,登山是一种反熵现象。那么,这类荒山独自骑行也算是一种“花钱买罪受”的反熵行为吧?有意思的是,这些反熵行为被《孤星》手册记录在案,这些人包括:“某甲,从墨尔本大学遗传学系逃离,到印度次大陆当了一名长期游客。某乙,工作了几年之后,她决定抛弃这份颇有前途的职业,走上埃及至津巴布韦的非洲之旅。某丙,“上辈子”是一名大学物理教师……”
作家PicoIyer曾说过:“《孤星》手册造就了一个流动的、随身携带的‘第四世界’。”不错,它造就的旅行者多少与主流文化拉开了一点距离。在我们中国文化中,古代除了徐霞客还有多少旅人?又有多少人能与读书做官升官发财拉开距离,难道我们的文化中不需要另一维吗?
昆祖姆拉山口4460米!大山在狂野的风中呜咽叹息,吹得经幡与天空平行,佛塔以殉难者的尊严挺立在狂风荒野中。在司丕提谷地,凡有佛塔必有经幡,过河的桥上往往挂上经幡。在狂风中,我低下头,突然看到岩石下躲藏着一丛细弱的草。在雪域刺目的白光下,那寸草凡心令我心头一震。
翻过山口,景观为之一变。青草,寒溪,但路况太差了。石头越来越多,有些地方须绕石而行。英国人汤玛斯·赫顿曾于1838年进入该地区,他说:“司丕提就是裸露岩石的集合,时不时地会看到一小块儿耕地,若补丁一般。此地几乎无树,最大的村子不过5间房。”他大概是骑驴进来的,如今所见与200年前并无大异。
没有路标,不知此处是何地。路旁堆着大块岩石,竟然看到一辆锈蚀的卡车,也不知何年何月翻覆在此。三两人聚在车旁议论着,“这路上几百里没有修车铺,如果车坏了怎么办?”我问。“求助边防军吧,他们都会帮忙。但这样翻车,谁也救不了。”再上路,各自东西。两顶红帐篷傍于溪边,同时傍在那里的还有青草和绵羊。司机小声嘟囔着,Daksh翻译给我听:“他说那帐篷里住的都是西方人,绝不是印度人。”我笑问,“沿途我可看到骑摩托的印度女人。”司机回道:“那也是西方长大的印度女人。”
我们跟随牧羊人过桥。几百只羊走得很慢,牧羊人大声呵斥着,不知羊们能否看出主人的面容多么严厉。司机向他们喊着,他们回喊,大致意思是:“每次出来放牧大约一个半月。”我没想到的是,后来这一带发生大滑坡,那些牧羊人安然无恙吧?
喜马偕尔邦的路况原本不错,只是今年季风雨太过漫长,道路被冲得面目全非。路面或深坑浅洼,或碎石尖利。沿途或高峰迎面,或河溪当前。车速越来越慢,行驶时间远远超过估算。每当我欢呼“路好了”时,剧烈的颠簸随即而至,于是我也变成了女巫。司机来自喜马偕尔邦西南山区,但他却从未见过西藏高原的大山大河。他故乡的海拔高度是1000-2000米,而这几千米的路况差距绝非能以道里计。为了安抚他,我常扮作经验老道的车手:“底盘没问题”,“轮胎状态良好”。其他人也敲着边鼓:“这位Madam(夫人)住在落矶山里,她开车带我去过某某高峰,那里的路也是这么窄,这么难走。”司机是湿婆的信徒,但却逢神必拜。他一边开车一边嘀咕:“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来这里。一想到这条路就会发高烧。这车上只有Madam一个人不害怕。”当地人都说前往凯龙都是好路,待我们颠簸着走了整整一天,里程表上仅显示200公里时,我才明白“好路”的定义因地而异。
到达凯龙已是暮色深沉。
二
煤气灯熄灭了,我和衣而眠。身上的棉被压得肩膀疼,却不御寒。我用羊毛围巾裹住头脸,依然冷得无法入睡。喜马拉雅的山风鼓起帐幔,寒星在露空的帐顶上闪烁。月亮升起来了,隔着一层帐布清晰可见。我心里计划着,若一切顺利,明天就能到列城(Leh),从那里再去班公错湖正值中秋。
列城所在的拉达克(Ladakh)地区位于印控克什米尔的东部,原属于查谟克什米尔邦,2019年成为德里的直辖区。去列城本来有两条路:一是从斯里那加(Srinagar)向东,另一条是经喜马偕尔邦的凯龙(Keylang)镇向北。因为克什米尔谷地军事戒严,如今只剩下凯龙镇一路。
凯龙是拉赫尔 (Lahual)和司丕提(Spiti)谷地的首府。从地图上看,凯龙的大小与库鲁(Kullu)城相当。但事实上,这一带是印度人口最稀少的区域,无论自然条件和城市规模都无法与库鲁相比。即便是相对繁荣的库鲁谷地,自古以来就是“生死界”(Kulanthapitha)。库鲁谷的北部,群山似乎被剥去了血肉,骷髅般的灰褐色与苍天相连。在玄奘时代,库鲁、拉赫尔和拉达克分别被称为“屈多露国”、“洛护罗国”和“秣逻娑国”。玄奘曾到达屈露多国 ,但他并未“北行千八九百里”,“踰山越谷”至洛护罗国,也更没有“从洛护国,再北行两千余里”,“经途艰阻寒风飞雪至秣逻娑国”。千年后,“秣逻娑国”的荒僻并未随时间而流逝,旅人们多在小满和秋分之间成行。
今晨我们破晓出发,从凯龙向北。一小时后,司丕提谷地的那星点绿色也消失了。
这条NH301公路将翻越赞斯卡山脉,穿过印度河河谷。地图上标有几个小圆点,那些圆点总有居民或小村子吧?然而,上路不久即知,沿途只有两处帐篷村,其余的圆点并非代表有人类居住。原来,这条路比司丕提谷地更加荒凉啊!虽然这段路总长不足400公里,但平均高度都在4000米以上,而行驶时间全凭运气,或十几小时,或两天,或多天。经过岔路口——巴拉拉乔拉 (BaraLachaLa)时就遇上了寒风飞雪,秋分之前,高山上的风雪已经刺骨。巴拉拉乔拉并非沿途最高的山口,但长年因雨雪纷飞而难以翻越。某年七月,我的朋友Rama经过此地,因一辆卡车深陷泥淖阻断了道路,旅人只得在车内度夜。
我们到达第一个帐篷点三丘已是下午。虽然众人都说三丘之后会更冷更荒凉,但因担心次日不能到达列城,我们还是决定去旁村(Pang)过夜。这两处帐篷点相距80公里,我们连续翻过两座海拔5000米左右的山口,又涉过大片山水。在雨的阴影下,大地的色彩和线条枯燥之至。高原的风以百万年的耐心凿出石拱,又碎石为尘。在毁灭生命的戈壁之中,我终于看到十几顶帐篷紧紧地挤在一起,那就是旁村。
村头站着一个人,厚厚的围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从形体上看出是个姑娘。听到汽车声,又有几位如此装扮的女子走出帐篷,厚厚的头巾里,那闪动的眸子犹如一汪永不结冰的泉水。我们帐篷的主人是祖孙俩,阿妈没有包头,脸上刻满了摄影师最喜爱的线条。帐篷盘了一圈儿矮炕,炕上堆放着毯子,但坐下去却是又冷又硬。我立刻裹上毛披肩,阿妈急忙扯过毯子为我们裹脚盖腿。帐篷的内间铺满床垫和棉被,当时我并不知道棉被都硬得难以裹住身体。
阿妈说,天冷后雪豹就会下山觅食。昨晚没客人,她们与邻居并帐而居。再过几天,她也要拆帐篷回列城了。在架起的木板上,她开始揉面。案板旁放着一些土豆洋葱、白糖黑茶,还有一盒鸡蛋。孙女从暖瓶里倒出热水,暖瓶和方便面都是中国制造。阿妈拿出两只蛋,我想那是客饭中最贵重的食材。其实我消费不了两只蛋,但她不如此似乎就对不住客人。两只煤气炉放在当中,气压太低,点火很费了番功夫。火苗跳动着,煤气味中逐渐飘出咖哩味。我向阿妈要一杯开水,她从缸里舀出一碗水,放在火上温温就递了过来,估计那里面还住着不少小生物。
我躺在冷硬的棉被里,思忖着外间是否会比这里暖和些。灯光透过门帘,时暗时明。阿妈轻声地诵唱着,苍老的声音透着满足和安宁,她很可能正捻着佛珠。这里的人都是佛教徒,每顶帐篷都供着一尊佛像,与佛并排的是活佛像和转经筒。最严酷的地方总有神的微笑,信仰的翅膀总在最宽阔的蓝天飞翔。
我习惯地摸了摸枕边的笔记本,暗笑还曾存有写字的妄想。这是旅途中第二个无法写日记的夜晚,头一个是在喜马偕尔邦的卡尔帕(Kalpa)。那里旅馆的设备虽然先进,却因滑坡而断电。
外间的灯火熄灭了。我听到帐篷内有人在低声交谈,后来又听到咳嗽声不断。Dakshs在卡匝上吐下泻,旁村海拔4600米,又比卡匝高近千米。此时我听到有人起身,“你还好吗?”我问。“我还行。”他答。但我想他并不好,大概是又犯了高山症。帐篷内没有基本的设施,残疾和寒冷又令他禁足。黑夜中传来呕吐声和喘息声,我问:“你要吃药吗?这里有水。”“不要。”他不好意思地一再道歉。在泥石流面前,我可以表现镇定,但此时却无法自若。我开始焦虑,起身找药。他听到动静,连声说道:“我了解我的身体,你不要担心。”或许残疾人的世界从来就不完美,他总比我更能接受现实,更坚忍。即便如此,若有紧急状况,后果将不堪设想,愿神保佑吧。黑暗中,司机嘟囔着:“你们这些书生只看到书上的好风景,却不知路这么难走。”
帐篷里鼾声渐起,只留我孤守长夜。前几天夜宿还能听到犬吠鸡鸣,而这里却只能听到风声,风过后,我呼吸着黑暗和寂静。此时星星可能趁着风的间隙,从山梁落入戈壁。雪豹下山了吗?或许它已潜入村子。偶然,我听到汽车声。一过旁村就要翻越5328米高的唐格兰拉 (TanglangLa),这司机真是大胆!有谁说过,睡眠如果像一件衣服,随穿随脱该有多好。又有谁说过,睡眠好像一根长绳,把黑夜绑结实了。可惜我的绳子总是太短,捆不住黑夜……朦胧之中,天色渐明。外间传来阿妈的唱颂,苍老的声音透出满足和安宁,而棉被已结了一层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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