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编者按】医生,是链接一线临床需求和技术服务创新的枢纽。中国医生有着非常优良的传统,大医精诚的内涵也在时间浪潮中历久弥新。他们不应是困在论文、晋升等事务中的模糊面孔,而是修医术致精微、修医德怀仁心的时代英雄,也是医疗服务这一囊括了科学、社会学和经济学等复杂体系的中枢环节,更是围绕提升医疗质量和普惠性目标所构建的创新链条上的核心主体。经济观察报作为中国健康事业的观察者、记录者和推动者,将持续为读者呈现致力于医疗创新的大医生和他们的故事。
这是本专栏的第六篇,主角是北京朝阳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睡眠医学中心主任郭兮恒。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铃 作为一名呼吸科医生,过去三年,和其他医生一样,郭兮恒从对新冠一无所知,到快速建立认知并救治患者。最近一个多月,他接诊的几乎全部都是感染了新冠病毒的患者。
但这并不是郭兮恒工作的常态。作为北京朝阳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睡眠医学中心主任,过去四十年里,绝大多数时间,他在睡眠医学中心,关心和关注着中国人的睡眠问题。
许多同事都知道,郭兮恒有着近乎“变态”的工作状态,不是“996”,不是“007”,是周一去上班,周五才下班,工作日一直就住在医院。
白天,他给患者看病,晚上,他整夜监测患者睡眠的情况,因为职业的特殊性,他的夜间睡眠不得不被剥夺,只能靠白天补觉。这样的生活状态,他过了几十年。
有人把他比作“睡觉的引领者与校正者”,也有人把他视为精神支柱和定心丸。除了日常在医院的诊治工作,郭兮恒还常通过电视媒体科普睡眠相关话题,最近几年,他又开始做健康直播,通过互联网通俗易懂地进行科普宣传。
因为睡不着觉找到郭兮恒的患者,有的已濒临崩溃。除了看病,郭兮恒常常扮演着“定心丸”的角色。
睡不着觉
一次,郭兮恒在外地讲课,有个不熟悉的号码打来,摁断了,对方还是一遍遍打,郭兮恒只好跟医生们解释后起身回电,一接通,对方说:“郭大夫,我今天是要跟你道别的,我不想活了。”
原来,这个患者最近又睡不着觉,十分痛苦。郭兮恒赶忙说,你等我一下,我还有好多话跟你说,还有好多办法没用,我把影响你睡觉的小事都给你解决了。最终,他把患者劝住了。
大约十年前,有位六十多岁的患者来门诊,他睡眠很差,情绪也不好,拉着郭兮恒讲了许多自己生活中的“大事”。后面还有十几个患者等着,郭兮恒就让他坐在外面等,下班再跟他谈。
结束后,郭兮恒把患者请进门来,把问题掰开了揉碎了解释,教他改善不良情绪,直聊得他痛哭流涕,说:“郭大夫您讲得真有道理,讲到我灵魂深处,我心里舒服多了。”
临走前,郭兮恒问他:“您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说:“我是大学心理学教授。”郭兮恒大吃一惊,患者解释说:“我给学生讲课都是一套一套的理论,我自己就走不出这圈了。”
不良情绪影响着许多人的睡眠,医学界认为,精神和心理是引起失眠症的首要因素,在失眠患者的发病原因中占60%以上。睡不着的患者坐在对面,描述自己睡不好的时候,郭兮恒知道患者的心已经乱了,可能情绪已经变得非常糟糕。
郭兮恒曾问一位患者,睡眠障碍有多长时间了?她回答,“10年零3个月零3天”。
居然精确到天数,郭兮恒想,一定是有什么事件困扰她。患者回答:“因为那一天我离婚。”
有的患者带来几大摞很厚的病历资料,在不同医院重复类似同样项目的化验检查, X光片就有厚厚的一沓子,一进诊室,郭兮恒就知道他存在焦虑的倾向。
郭兮恒相信,医生的语言也是治病的良药,当患者走进诊室,医生就开始影响他、改变他,当他离开诊室的时候,就应该让他发生改变,获得如释重负、焕然一新的感觉。和患者沟通时,郭兮恒会注意自己的用词、语气甚至语态,用体贴有温度的语言给到患者强有力的安抚。
郭兮恒记得一些与患者之间的琐碎趣事。比如,曾经有患者问,郭大夫您住哪?我想跟您当邻居,每天能听听您声音。还曾有患者半夜两点钟打来电话,说,郭大夫,我睡不着觉。第二天这位患者来门诊道歉说,昨晚是我打扰您睡觉了,我是真睡不着觉,那会就想听听您的声音,一放下电话,我就睡着了。
日与夜
睡眠的工作特别苦,白天看病,晚上整夜监测患者睡觉,医生不得不在夜间剥夺睡眠,白天再补觉,睡眠被无限压缩,睡个好觉十分奢侈。
“哪有时间回家?有消耗在路上的时间,我就在医院找地儿睡觉了。”郭兮恒说。
幸运的是,这个治睡眠的医生,拥有见缝插针、倒头就睡的本领,而且能控制时间自然醒来。中午睡一觉,下午看完患者睡一觉,晚上九点开始工作前再睡一觉,每天能挤出多长时间就睡多久。在出诊前,如果还有15分钟空闲,他也可以美美地睡一觉,还有2分钟要出诊时,他就自然醒了。
这样的生活,郭兮恒过了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是几十年。他自问自答:“谁能接受这种生活模式?这样生活模式下的人,他的家人能接受吗?——我的爱人就接受了,她理解并且全力支持我的工作。”
丈夫晚上加班,或是熬夜值夜班,妻子从不打电话过来,更没有埋怨。有同事开玩笑说:“如果我是你,都离三次婚了。”
有些从事睡眠专业医生也睡不好觉,每天靠吃药维持睡眠,以便完成繁重的睡眠工作。有的人实在扛不住,最终转去了其他专业。在开展睡眠工作的最初阶段,也是最艰难的时期,先后有多位加入团队的医生,又悉数离开,说:“实在干不了,太辛苦了。”
有一年,一个年轻大夫找到郭兮恒,说您的工作很有意义,我也想做。郭兮恒知道他睡眠不好,就问他,像我这样不规律地生活,你健康要出问题,你能受得了吗?年轻人说:“我能,我能受得了。”
郭兮恒跟他约定,先做一星期试试看,“我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睡你就睡,我醒你就醒。”坚持了三天,年轻人说,我脑子里像空壳一样,我受不了啦。
郭兮恒的睡眠非常好,在地上铺张报纸都能睡着,即使在白天,只要想睡就能睡着,虽然睡眠时间不足,但睡眠效率很高。
有一次在电视台录节目,一个环节是让他现场在白天演示“说睡就睡”功夫。为了用客观指标证明他醒或睡的状态,睡眠技师给他连接了睡眠脑电图,在摄像机记录下,实时监测睡眠过程。郭兮恒闭目不到三分钟就睡着了,在脑电图上,相继出现一期睡眠和二期睡眠脑电波特征。
为什么会有这个能力,郭兮恒也不知道,他想,一个特别重要的因素是:睡前心静如止水。
在医院,医生的脑子必须高速运转,像坐在诊室的考生。患者不断进门,提问,医生则不断思考,回答。下一个患者会提哪方面问题?不知道。郭兮恒必须快速让患者放松,迅速抓取信息,在几分钟内给出答案,而且不能有错,然后迎接下一位患者,如此循环。
出门诊的日子,郭兮恒会早早到医院,做准备,8:00准时进诊室。按理11:30结束的门诊,常常拖到13:00左右,整个上午,他不上厕所,把自己“焊”在椅子上。
回到家,郭兮恒不再去想白天的琐事、烦心事,有时正和爱人说着话,还没听完回答,他就进了梦乡。
四十年
为什么做医生,为什么做睡眠工作?郭兮恒的答案是,“睡眠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出生于医生世家,哥哥、姐姐、弟弟都是医生,父亲、叔叔、爷爷、太爷爷也都是医生。郭兮恒觉得,自己“基因里就是医生,只会看病,此外没有别的什么价值”。
1983年,郭兮恒毕业于白求恩医科大学医疗系,1985-1988年在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攻读睡眠呼吸专业研究生。他是中国第一位从事睡眠呼吸疾病研究工作的研究生,也是中国最早开展睡眠呼吸疾病诊治的专业医生之一。
在清醒状态和睡眠状态,都可能产生呼吸问题。过去,睡眠状态下的呼吸是人迹罕至的领域,并不受患者和医生群体重视。这个领域最典型的疾病就是睡眠呼吸暂停,长期以来,中国患有睡眠呼吸暂停的人基数大,但多数人对睡眠疾病缺乏认知,认为打呼噜根本不是病,只有极少人求医问药。
由于当时治疗打鼾和睡眠呼吸暂停的方法较少,郭兮恒认为不同病因的患者,需要个体化的解决方案。郭兮恒和团队就致力于研究发病机制,突破难关,探索新的治疗技术和优化方案。
最初,技术上的突破非常困难,郭兮恒尝试给患者采用各种治疗方式,遇到过各种难题,有时也不被患者接受,由于实验用的设备噪音较大和实验过程中的影响,他甚至曾被患者抱怨:“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害我昨晚上没睡好觉。”
经过多年的积累,郭兮恒独创出多种治疗方法,并在全国得到推广。在郭兮恒团队的带动下,越来越多人建立起了对疾病的认知,对口的从业医生也多了起来。
几十年下来,郭兮恒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还在国内首创射频等离子术、软腭支体植入术,治疗鼾症和睡眠呼吸暂停。
郭兮恒做睡眠呼吸的时间特别早,早到国内还没人去关注患者的睡眠问题。睡不着觉的人们来到医院,不知道找谁看病,有的人就找到了郭兮恒。于是,他又致力于研究睡眠障碍,到现在,睡眠呼吸和睡眠障碍大约各占门诊一半比重。
在郭兮恒的“创业阶段”,医疗体系还不够成熟,除了本职工作,医生还得维护机器、监测患者睡眠,干技术员、护士的工作,就像司机既要开车,还得修车、保养。2010年之后,随着技术、行业的发展,睡眠工作发生了较大变化,更规范化,更细分,跟郭兮恒年轻时已大不相同,睡眠医生终于也可以好好睡觉了。
2019年,郭兮恒和作家王蒙共同完成了一本名为《睡不着觉?》的书,从方方面面探讨睡眠问题。他想通过这本书,让大家知道睡眠是怎么回事。
经常有患者在拿着书到门诊签名,还有人写信来说,“看完郭大夫的书,我的睡眠问题解决了。”
郭兮恒觉得,做睡眠工作的每一天都很平凡,但他又想,如果一个人能坚持做40年,平凡就变成了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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