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雨雾散去,周遭翠色如滴。我出门看山,走到旅馆门口,就见两个游客正往汽车顶上绑自行车。我这人好奇又多事,不可能错过包打听的机会:“嗨,哥们儿打哪来呀?”“俺们是德国来的。”“骑车?”“本来是想骑车的,结果一出德里机场,吓死了!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人啊!”“走大干道过来?”“可不是嘛!我们的自行车都被挤到路边上去了。那条路上还走着好些牲口,恐怖刺激又好玩儿。后来实在没法骑了,我们只好打车,进山后才又开始骑车。”“打算奔哪儿去啊?”“塔布(Tabo)。”
我回说:“咱们同路啊。”他问:“你也骑车?”“没你那个体力和胆儿。”“那回见了”。我心说:”回见?我坐车,你骑车,你能跟上我?”
塔布位于萨拉汗之西北,行车距离200多公里。虽然路不好走,海拔又升高1000多米,但那里的壁画颇有名气,所以也在计划的行程之内。出萨拉汗往东北走,因地处印藏边界,外国人进入前,必须先到地区首府RecongPeo领取边防通行证。印度对边防控制比较严密,不但限制某些国家的公民不得申请,而且手续繁琐。如果没有通行证又会怎样呢?2006年秋天,我和朋友从恒河源头下来,夜宿Harsil村。那个村子位于印藏边境,外国人不得进入。朋友们将我打扮成印度女人带我进村,并嘱咐:“如果有人问,你就装哑巴。”没想到一进村,就遇到了边防军。只听到一声喊“你站住!”我吓坏了,赶紧站住。抬头一看,才知那军人是冲着穿格瓦拉头像T恤衫的Prakash而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
沿着五号公路继续向北,一条岔路标出桑格拉。听说那里风景非常优美,但已耽误了一天,我说:“咱们继续往前走吧,不看桑格拉了。”Daksh很不甘心地说:“那可是Pathak教授强烈推荐的,不看,你会后悔的!”以前我和外子一起到印度,Daksh看着外子制定的旅行计划,总会说:“真是雄心勃勃啊。”结果我和Daksh一起出门,发现他的好奇心丝毫不亚于外子,其旅行计划也是雄心勃勃。
Daksh借着Pathak教授的名头“胁迫”我真是最正当不过。人称Pathak教授为“活的喜马拉雅百科全书”。 2006年我从恒河源头到孟加拉的出海口的旅行,正是他安排了北印度的行程。
我们跟随萨特累季河继续前行。这条河发源于冈仁波齐山,经北印度流到巴基斯坦。这一带地处印度东北,海拔2000-6000多米。在茂密的植被之上,终年积雪的山峰时隐时现。前方的路突然变宽了,仔细看,原来我们正在经过一个水利工地。喜马偕尔邦是印度的电力供应基地,该邦的每条大河都建有不止一座水电站。修电站的地段总是最乏味又最尘土飞扬的。尽管洒水车往返不停地洒水,灰尘依然遮蔽了青山绿水。好不容易重见天日,车子却不走了。等了好一阵,仍不见动静。人们纷纷下车探看,那车队不见尽头,探路的人回来都摇头道:“前面山体大滑坡,过不去了。”看来今天根本不可能到达RecongPeo了。我们只得往回走,转向桑格拉谷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Daksh得意地笑了。
沿河继续在山谷中穿行,这片谷地其实是萨特累季河的支流巴斯帕形成的,因此正式的名字是巴斯帕谷地,但桑格拉是谷地最大的城市,因此也称之为桑格拉谷地。初进山谷,只见“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转过弯来,视野豁然开阔。绿色之中镶嵌着片片殷红,那红色是草?是木?是果实?还是花朵?
走过“红玉谷”,公路继续盘山。行到一处,只见峡谷断崖,巨石当道,这一段路非常像台湾的太鲁阁。断崖遮住前路,司机等待着,确认对面无车再行。断崖如屋檐般伸出,一个苦行僧就住在这里。过往车辆停下,司机任他点上吉祥痣,说几句祝福话,再留下一点小钱。
一路走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苦行憎。2006年,我在北安查尔邦旅行。那个邦四处最知名的印度教圣地分别为:恒河源,亚穆那河源,Kedar-nath神殿和 Badrinath神殿。在前往那几个圣地的途中,世界知名的瑜伽圣地Rishikesh,我经常遇到徒步的苦行僧。在瓦拉纳西,我还遇到了一位蓍那教天衣派的苦行僧,他戴了一副眼镜,全身一丝不挂。他说徒步几千里中,除了神殿,当地居民也会供他食宿。我向他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一年四季不穿衣服不觉得冷吗?”他答:“天是我的衣,怎么会冷。”我提出给他照相,他点头同意,姿态不卑不亢。我想他一定遇到过许多这样的请求。据说,亚历山大大帝曾将他们称为“裸体哲学家”。在世界性的宗教大会上,一些耆那教高僧赤身裸体走在各色道袍西服之间,泰然自若地与其他宗教人士并肩而坐,侃侃而谈。
我听说,印度大约有几百万苦行僧。从外表来看,这些人都差不多,长发纠结,胡须飘飘,有些脸上还涂着白粉,或裸体或简单地披块布,布的颜色多是杏黄藏红。人们称呼他们swami,yogi,sadhu,saint……事实上,这个群体里还是有许多门派,各门派的规矩也不同,其修行方式更是五花八门:饿其体肤,单腿站立八年,睡荆棘床,倒立行走,巫术大麻,吃死人……虽然有不少非常奇怪的修行方式,但根据古老的习俗,苦行憎没有归属,不该拥有财产。他们往往与家庭亲属断绝关系,对社会也无责任,就是所谓的断绝尘缘。最极端的那些,比如蓍那教天衣派甚至认为衣服也是世俗的牵挂。当然在一些印度人眼里,苦行憎,特别是生活在都市里的苦行僧和乞丐差不多,多数为世俗社会的失败者。虽然美国的流浪者也是世俗社会的失败者,也接受各种资助,但他们不朝圣,美国的居民也不提供他们食宿。
这条公路26公里,据说公路尽头的Chitkul是古老的印藏商道上最后的村庄。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Chitkul村前。一片大石滩铺满了巨石,洁白的巨石更衬托出山谷之苍郁。突见一边防岗哨掩于巨石之后,我们照例停车。那印度兵出岗看看,又回去了。我们已通过边防检查了?
继续前行,一条寒溪穿村而过。那条河溪上安装了水笼头,河边放着盆盆罐罐。每家的院子里都堆了柴禾,有些竖着小小的卫星碟。此地的住房都是木石结构,二三层,有些像吊脚楼,即便有墙也不开窗。屋顶宽大而倾斜,犹如谷仓。据一位日本建筑师说,此地建筑的上梁隼接方式类似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墓穴结构。
当地的男女都戴着桶式呢帽,这种帽子原始色彩是绿色。这个区是呢帽的发源地,后来传遍喜马凯尔邦,远及北方邦。现在帽子的形状既有桶形也有船型,色彩也有改变,但仍然被当作当地居民的标志性服饰,犹如旁遮普锡克人的缠头。
此地海拔高度为3500米,空气清冷,原先看到片片殷红已经消失,但居民家种的草花依然开得很艳。村中的主路逆溪流而上,最高处是印度教神殿。殿墙院门的木刻花纹很深,似乎从未经过风雨。铺了大块方石的院子,中央留了土灶,柴火不紧不慢地燃着,大石头上架着饼铛。灶旁围着三个女人,放着两只盘子,其中的一只里盛着和好的面,那面和得很稀,看着有点像我们的煎饼面。那个烙饼的妇人披着毛披肩,鼻子很尖,鼻窝里嵌了小钻石。那种尖鼻子就是我尼泊尔朋友引以为傲的高种姓的标志。两个年轻姑娘都戴着帽子,她们的五官不突出,面相更东方。这里是下科努尔区,在人种上与地中海更接近,但因地域之故,她们又与西藏混合。饼铛底忽地腾起一阵烟,烙饼的妇人被呛住了。待烟散尽,她和我们聊开了。她说这些烙饼是建筑工人的午饭,看来神殿还未完工。这女人很大方,有问必答。Daksh和她开玩笑,她笑得披肩散落。我问:“你们说什么?”女人面露羞涩,猜想Daksh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神殿的院子另有一扇门通往更高处,走上去就看到一座久经风雨的佛塔。来之前,Pathak教授说当地有座尼姑庵。我们问了村人,但他们却一无所知。回德里后才知寺院隐于深山,从村里还要步行18公里才能到达。
沿路而下,溪边聚了几个妇人。其中的一位背上的孩子点着黑色吉祥痣。据说黑色是为了避邪,不过我没问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狗剩儿”。
自Chitkul村回到桑格拉镇已是下午,我到镇上小馆吃饭。很多游客坐在木制阳台上喝酒,绝大多数都是因滑坡耽搁至此。此刻的小镇谣言满天:“滑坡很大,明天也走不了。”“没事,明天能走……”在这里,我又碰到昨晚在萨拉汗的那群法国人。出门靠朋友,在这样偏远的地方,第二次见面就算是熟人了。那个印度导游(后来我在回程中又与他相遇)很热心地坐到我身边,他热心的结果是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卡尔帕之后有一段路不通!”他拿出地图,边说边比划着:“从卡尔帕到塔布(Tabo),你们要经过纳库湖(Nako)。这是纳库湖,这是冰川,融冰入湖。湖水泛滥,路被水冲断了。”“那么塔布是走不到了?”“你只能试试看。”“如果走不过去呢?”“那你就回西姆拉,从那里再往列城走啊。”我汗!
二
昨晚桑格拉镇祭神,闹到很晚。神殿前有一大广场,我们坐在看台上。镇民排队绕场而行,先是男人的队伍,他们边跳边唱,舞步踢踏狂放,很像藏族舞蹈。领头男人举着一张装饰着白色羽毛的神像,吹唢呐(Shehnai)的,打鼓敲镲的男人围绕神像。Shehnai是西北印度和巴基斯坦祭神婚礼的常用乐器,比中国的唢呐声调低,听起来有些像双簧管。曲调悠慢的印度音乐总带些忧伤,不过昨晚太热闹,短促的鼓和镲淹没了Shehnai的悠扬。
很多男人被酒烧红了脸,醉醺醺地走来走去。这些人中有警察、小业主和农民,似乎个个都很健谈。一个美丽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绿衣绿帽,绸缎的帽褂缀着红缎子扣子,腰间围着一条玫瑰色的宽锻带,带子很长,齐腰绕了好几圈。颈子上那串金珠项链,缀着三颗很大的珠子。
她一出现,几个男人立马儿就围了上去。别瞧我不懂他们的话,但从神态就能看出是在调笑。我赞她美丽,男人们立刻闪开,让我拍照。男人的帽子上大多插了花,其中的一种有着黄白的花瓣和黑色花心,看着颇似假花。我问那是什么花,男人道:“雪莲花,要爬很高的山才能采到。”原来这就是西藏诗歌中经常唱颂的雪莲花啊!一个汉子送给我一支雪莲花,另一位给了我一支芸香草。那草居然和我在宁波天一阁宝书楼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把它夹在书里,半年多过去了,打开书,它已枯成一团,却依然香气四溢。
清晨从桑格拉出发时,村民已开始祭神了。先由身披藏传佛教袈裟的小和尚鸣锣开道,妇女扛着经书,紧随其后。他们绕村一周,祈求着神灵保佑全村平安。
一路顺畅就到了昨天滑坡的地点,清理出来的道路勉强能走一辆小车。2004年我从林芝回拉萨遇到类似规模的滑坡,大约等了两小时就全部清理干净了,印度的效率是比中国差一些。一过滑坡点就看到前面有人骑车,待驶近了,居然就是那两个德国佬,当时我还笑话人家赶不上咱们的汽车呢。到RecongPeo后,他们又出现了。等待领通行证时,众人谈起纳库的坏消息。那德国佬很认真地说:“听说那段路只断了两公里,自行车和人可以过去,汽车过不去。要不你们把司机打发回德里?到了那边,如果运气好,你还能雇到出租车。”雇出租车?在四五千米的喜马拉雅山区?您老就幸灾乐祸吧。在以后的旅途中,我们的汽车曾超过了骑车的德国佬。我得意地向他们挥手,但心里却虚着呢:“龟兔赛跑,指不定谁先到塔布呢。”
我们终于到了卡尔帕(kalpa),比计划晚了两天。这座古镇位于坎那冈仁波齐山 (Mt.KinnaurKailash)的山脚下,传说印度教大神湿婆夏天来此居住,冬天再飞回冈仁波齐山。奇怪,为什么他冬天去西藏,那里可比这儿更冷啊,神仙的脑筋显然坏掉啦。
下午无事,我在镇上闲逛。因地处于喜马拉雅的雨林带,此地常见青藤缠绕,苔漫枝干。松柏峭立于悬崖;镇子为松林环绕;据说当地的松子极富营养,而且只有此地和阿富汗出产。
小镇有好几座神殿,印度教的,佛教的,或者供奉两种宗教。其中的一座印度教神殿很人间:一公一母老虎守大门,庙门上还挂着锅碗瓢勺。印度南方的神殿多为石头建筑,风格繁复,而这里的多是木头房子,风格简炼。无论神殿、民居,还是旅馆,都与周围的风景非常协调,毫不张扬突兀。虽然神殿很人间,但座座大门紧闭。这一带供奉的神是轮流住在不同村子里,送神的轿子挺大,好多山民抬着,人们是在路上崇拜吧?
再走到藏传佛教寺庙时,冷雨袭人。寺庙大门紧闭,我就躲在殿檐下。风雨中,远远地走来一队人,鼓号声断续地飘着,又是祭神队伍。
雨住,殿前塔后,一些孩子玩起了滚铁环。
向晚,村子一片漆黑。滑坡压断了一根主电缆,饭店服务员点起了蜡烛,我摸索着走进餐厅。虽然只有我们这一桌,侍者的服务却毫不含糊。他为我拉开椅子,很专业地拿出小本本等我们点餐。我问了个傻问题:“怎么没有自备的发电机。”“此地是印度电力供应邦,从来就不缺电。”
一夜风雨,一夜松涛。太阳刚从坎那冈仁波齐山后露出一点金色,我们又上路了。在山路上行进了好一会儿,还未见它越过山峰。华严经说:“太阳初出时,只照高山。”
(作者现居美国亚特兰大。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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