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我的读书生活 | 在互动中了解世界

燕舞2023-01-05 18:54

燕舞/文

还是上海“封城”的2022年4月和5月,我被迫禁足在距离龙华寺和徐家汇藏书楼都不太远的寓所,断断续续通读完了从上一年秋冬就开始读的《邱园的故事》,作者在那个峻急的时段却不可思议地在大伤元气、濒临崩溃前写完了一篇考察本土国家植物园百余年发展历程的6万字长文。205页的《邱园的故事》,只是那篇长文初稿里一个微小的注释,如果要搞清楚有着近五百年历史的欧洲现代植物园模式在晚清民初是如何经由英国、美国、德国、日本等不同模式和途径影响到中国,始建于1759年的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KewGardens)当然是不容忽视的一个英伦样本。

邱园的故事

《邱园的故事》
[英] 林恩·帕克 基里·罗斯–琼斯 /著
陈莹婷 /译
后浪 | 上海文化出版社
2020年12月

当时就允诺编辑老友,要从6万字长文中摘出一个适合见报的精编版来,惭愧的是这篇10年来最敝帚自珍的研究性写作,一直到2022年底还在修订第5稿。那两个月里循环播放最多的音乐,是大提琴家朱亦兵演绎的巴赫的《耶稣基督 我请求宽恕》,一己的困顿之外,其实也时时惦念“3·21”东航MU5735航班空难那132位遇难者及其背后数百个心碎的家庭。

必须坦承,以我的蜗牛速度和亚健康患者的低效率,完整地通读某一本书的情形是比较少的,更多的还是浏览或作为研究性写作文献搜集的针对性涉猎。临睡前的纸质阅读时间总还是被手机侵蚀和争夺去了,沉迷于刷美食视频也是另一个真实的自我。2022这一年浏览得略多一点的,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李雪涛教授的独立著作、译作或他领衔翻译或受邀做长篇导读的译作。

由于我个人2014年以来对出版实务和出版产业的兴趣与日俱增,这种针对性涉猎和浏览又不局限于单纯的文本,有时会将李雪涛教授及其泛学术共同体的著述当作一个考量当下知识生产的“超文本”,我会从中探寻他和他的师友、弟子们的问题意识,了解一些学界动态,窥测一些耐人寻味的出版产业或思想文化界的变迁细节。

李雪涛是60后本土学人中我至为佩服的一位,无论是就学养的深厚、学术兴趣的博雅还是勤勉、高产以及待人接物的诚挚来说。1965年出生的他是德国汉学家顾彬(W.Kubin)教授在德国波恩大学指导的哲学博士,新世纪之初学成归国,回到他的母校北京外国语大学。李雪涛教授主要从事德国汉学、德国哲学以及中国佛教史等研究,前些年就不时在网上留意到他的宏文,也特别注意到他主张从全球史的角度来理解历史,强调互动者互为主体,从而反对各种形式的中心主义学说——该院旗下的“知识迁移与互动研究中心”更是超越了单向度的留学史研究,对研究对象在留学目的地和驻在国的一手外语文献格外重视。因此,我于2018年专程去拜访了一次李雪涛教授,一个半小时相谈甚欢,这些年不时留意到他高产的专业著述以及《读书》上的一些学术随笔,也多有获赠其新作。《思想小品》类似其旧作《思想断章》,都是他日复一日如苦行僧一样在办公室阅读的思想火花的记录,《思想断章》中有不少篇目承载了他在佛学方面的兴趣和造诣;《思想小品》中有一小辑是阅读日本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作品的随感,那些短文闲谈着“猫脑移植与人脑移植”“科学与习俗”“仪式感”等触发他共情和思考的小论点,某些迂腐的书斋型学者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东野圭吾这样的作家,李雪涛没有分别心,他看重的是“东野所关心的依然是人类终极的伦理问题”。

思想小品

《思想小品》
李雪涛 /著
新民说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年9月

德国利奥波第那国家科学院阿冯斯·腊碧士院士是北外的短期高端专家,由李雪涛领衔,东方出版社几乎零时差地翻译了老先生2020年参与撰著的《历史、当下及未来的大流行病》,这当然像持续经年主持和翻译顾彬那十卷本《中国文学史》一样有尊师重教的致敬意味,但更重要的动因还是这本书直面我们这三年切身的困境,全书第1章就是“新冠来袭”,当时“有关新冠肺炎研究的图书已经有了一些,但通过以社会史为中心的疾病史,对近代以来的人类瘟疫史进行梳理,同时在历史中为新冠疫情寻找其定位,此类图书并不多见”,该书“其实更像是一部全球史的著作,它补充了我们以往所忽视的疾病史视角,是真正从整体上审视人类文明发展的大历史。”

在这本译著印行前数月,我就于媒体上拜读了李雪涛教授和该书另一位作者、德国杜塞尔多夫大学医学历史、理论和伦理学研究所所长海纳·房格劳教授的长篇对谈,房格劳教授也忧心“如果病毒真的阻断了文化交流,那么这也是社会的终结”,他当时预测“如果我们能够研制出新的药物加以有效预防的话,渐渐地(新冠疫情)它会淡出我们的关注范围,就像其他已经被人类控制的疾病一样”,但是,“气候的变化还会给人类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健康挑战”。“在未来抗击疫情的道路上,人类需要更多的共同担当,而不是相互指责推诿”,房格劳教授当时也预测并倡议,“当这场大流行病过去之后,我们必须对所采取过的措施及其效果进行系统地评估,同时修订那些业已存在的应对大流行病的计划并加以严格实施。我们必须未雨绸缪,为未来可能暴发的新的疫情储备足够的物资。”

对照这惊心动魄的三年,可以更理解李雪涛团队的现实关怀和良苦苦心。成书后,他与两位原作者的长篇对谈作为附录双双收入译著中。官方日前宣告,中国自2023年1月8日起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如房格劳教授所言,我们这些亲历者、“幸存者”当然期待“当这场大流行病过去之后,我们必须对所采取过的措施及其效果进行系统的评估,同时修订那些业已存在的应对大流行病的计划并加以严格实施”。

惨烈难忘的2022年,也是194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名德裔作家赫尔曼·黑塞逝世60周年纪念,老牌的译林出版社适时推出了5卷本的“黑塞精选集”,其中一卷就是沿用资深翻译家杨武能先生译本的《悉达多》,出版方几年前的一则推介中还强调“并不是一本佛教小说,而是讲述人向自我的精神探寻,因世上最难了解之事物,常常反而是我们自己”。

悉达多

《悉达多:一首印度的诗》
[德]赫尔曼·黑塞 /著
李雪涛 /译
字句文化&联合天畅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2年6月

尽管早就知道李雪涛教授热衷文学阅读重视审美,可是收到他“这一个”译本的《悉达多》时,还是免不了有些惊讶的。全书364页,小说正文的译文只有172页,由多达13个小节组成的“佛陀注黑塞——《悉达多》解说及译后记”则长达191页,从这个架构可以看出译者不仅仅是将《悉达多》看作一个单纯的文学文本,还是一个丰厚的思想文本,长篇解说及译后记中包括这样一些视角宏阔的长时段议题:德语文化传统之中的《悉达多》、《悉达多》与佛教、《悉达多》所体现的思想、《悉达多》与“我”……

李雪涛以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第15版《悉达多》的简装本为底本,还参照了中、日、英等多个译本,针对30后译者张佩芬女士直接译自德文且重印较多的译本《席特哈尔塔——一首印度诗》(简称“张译本”),他还专门写了一篇《“张译本”一些问题举隅》,毫不留情地剖析其中“理解错的译例”“一些比较重要概念的错译”“不准确的译例”等,还动用自己在宗教学方面的学术专长来谈“张译本”的“印度宗教史知识方面的问题”,兼及“常识性的翻译问题”,有时也非常严苛地使用“错得很离谱”这样的表述,可以说示范了一种严肃的对书不对人的学术批评,现身说法地展现和提示了该如何从事严谨的翻译史研究。

作为独立译者或师门学术共同体的领衔译者或特邀校订,李雪涛教授撰写的长篇导读或解说以及译后记,在我读来都是一种享受,因为它们文质兼美条分缕析娓娓道来。355页的《龙与洋鬼子:一位瑞典地质学家眼中的万象中国》是本故事性较强的回忆录,导读中涵盖了多个独特视角,比如“安特生对中国文明的整体认识”“中国的新石器时代与中国文化西源说”“安特生对中国生态环境的考察”“德文版中的珍贵照片”,等等。第一轮首先阅读雪涛教授这类充满诚意的长篇导读,在他的智识蛊惑下比较容易激发出深度阅读的兴趣和激情来。

《世界的四个部分:一部全球化历史》,是刚刚收到的以拉美史研究著称的法国当代史家格鲁金斯基的最新简体中文版著作。李雪涛教授告诉我:“若干年后,他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费尔南·布罗代尔”,这当然激起了我的好奇。这部726页的大部头中,作为校订的李雪涛受邀撰写了长达43页的解说《近代早期的伊比利亚全球化》。

雅斯贝尔斯与中国

《雅斯贝尔斯与中国: 论哲学的世界史建构》
李雪涛 /著
东方出版社
2021年6月

另外,《雅思贝尔斯与中国:论哲学的世界史建构》与《德国汉学研究史稿》是李雪涛教授本行的学术专著,其中手录了中、德双语的歌德诗句作为赠言——“不能汲取三千年历史经验的人没有未来可言”。“真正的汉学知识建构的基础是翻译”,由此,不难理解作者尝试“以问题为中心”来重构德国汉学史的那些长时段的宏大关切,比如重访性的“波恩大学汉学系历史回顾——从创立至21世纪初的发展”、“民国时期德国汉学界与中国学术界之互动——以20世纪20-40年代初的北平为中心”。《德国汉学研究史稿》中第18章探讨的大题目“20世纪上半叶德国汉学家对中国科技史的研究”,也是我格外感兴趣的,在作者看来,“如果说晚清的中国知识分子将旧学纳入近代西方新知识体系的尝试属于被迫的话,进入民国之后,学者们早已自觉地认为,建立中国的现代学术体系是他们的历史使命。竺可桢等一批具有科学史意识的现代科学家,也已经开始运用现代的方法对中国科学史进行研究。20世纪上半叶德国汉学家对中国科技史的研究,也迅速反哺了中国学术界。”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社会科学论坛》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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