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伟/文

开始关注中国企业家与日本企业家的比较研究，是在2014年。那一年的5月12-13日，我全程参加了由北京大学高等人文和北京大学世界伦理中心举办的“儒商论域2014——儒商典范与财富“学术会议。那次活动的主旨是：尝试把“儒家论域”系列活动造就成一种以儒家学者与企业家为主体的公共话语空间，以期在“轴心文明时代”向“对话文明时代”的转型过程中，凝聚出各种具有全球意义的企业家身份认同。

日本涩泽荣一纪念财团董事长涩泽雅英（SHIBUSAWA Masahide）先生以“论涩泽荣一”为题做了精彩的主题演讲。作为涩泽荣一的曾孙，他分享了他的曾祖父，1868年在日本创立第一家银行和第一家贸易公司。之后，一生创办了500多家企业，被称为日本近代的“实业之父”。从演讲中我了解到，涩泽荣一经营哲学的基础是中国的《论语》，涩泽荣一传世的一部著作是《论语与算盘》。涩泽荣一信守孔子的“义利合一”和“富仁合一”的理念，强调真正的长远商业利益，都要以“仁义”为原则。真正的企业家，需要把自己的经营和商业活动建立在伦理和道德的基础之上。

日本关西大学历史系教授、东亚文化交涉学会创始会长陶德民先生以“状元实业家张謇的伦理观——以其1903年日本日记为例”为题作主题演讲。从演讲中我了解到，张謇先生一生参与之企业和事业多达百数十种，1903年，他受邀到日本参加在大阪举行的日本第五届内国博览会。日本之行，张謇先生“从四月二十五从上海动身到了六月初四方才事毕回国，总共费了七十天；参观教育各机关共有三十五处，农工商各机关共有三十处”（张孝若《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从张謇先生的出访日记中，可以看出在他在日本参访学习后的反思：1、教育和实业，士大夫皆有责任；2、力推西学，不弃儒学；3、提倡敬业精神和专业志向；4、主张商业诚信，批判贿赂与欺诈。

1978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元年，邓小平同志从1978年1月26日到1979年2月9日，一年间的时间，8次出访，分别访问缅甸、尼泊尔、朝鲜、日本、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美国。单次出访时间最长的两个国家，一个是日本（10天），一个是美国（9天）。1978年10月19-29日，在中国与这个相邻岛国2200年的交往史上，邓小平是第一个踏上日本国土的中国领导人，也是第一个拜会日本天皇的中国领导人（傅高义，2013）。

邓小平访日期间表示，他此次来日本有三个目的：一是互换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批准文件，二是向几十年来致力于改善中日关系的日本友人表达中方的感谢，三是像徐福一样来寻找“仙草”。他又说，他说的仙草，其实是指如何实现现代化的秘密，他要来学习现代技术和管理。（傅高义，2013）

访日期间，他参观考察了日产公司的汽车生产线；新日铁君津制铁所的钢铁制造；松下公司的彩色电视机生产线。他从日本之行得出的结论是：“一定要抓管理，光搞生产不行的，还要提高质量。”

之后，中日企业界之间互相学习和交往开始增加，日本海外经济协力基金（OECF）向中国提供条件优厚的长期贷款，中日合资办企业，中国企业界到日本研学变得更加频繁。

宋志平带领中国建材、国药集团两家公司进入世界五百强

将当代中国和日本的两位企业家宋志平和稻盛和夫先生作比较研究，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我近距离向宋总学习始于2015年，把他和稻盛和夫先生一起做比较研究是从2017年开始。那一年的11月18日，北大国发院杨壮教授邀请稻盛和夫（北京）管理顾问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曹岫云先生来北大做“日航重建——稻盛和夫哲学的公开实验“讲座。那一次讲座活动，按照杨老师的安排，我做主持人和配合杨老师做活动组织工作。为了准备那场活动，我提前向宋志平先生请教，“在中国，别人把您称为中国的稻盛和夫，您怎样看稻盛和夫先生?” 他给我说：“稻盛和夫先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企业家，他创办的两家企业都进入了世界五百强。另外，他给我们中国企业家带来了信心，那就是可以用东方的思想，儒家的文化，同样可以做出世界级的巨无霸企业”。

通过对宋志平先生和稻盛和夫先生的学习和研究，发现他们除了都是带领两家企业进入世界五百强外，他们都是企业思想家，都要自己的经营实学和经营哲学。

“四精五有”与“六项精进”

企业干部是企业中的中坚力量，是带领企业发展的主心骨和生力军。如何提升干部队伍的职业素质和工作水平，始终是宋志平考虑的一个重要问题。他认为：企业归根结底是做“人”的工作。对人的管理，既需要制度，也需要文化。（宋志平，2022）为此，他对干部的要求是“四精五有”。“四精“是指精心做人、精心做事、精心用权、精心交友。从做人的品德，做事的事业心责任感，用权的推功揽过，交益友远损友四方面来要求和培育干部的管理能力。“五有”是指有学习能力、有市场意识、有敬业精神、有专业水准、有思想境界。以五有的要求来提高企业干部的职业素养。宋志平先生说：“四精五有”是我对企业干部的要求，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这对大家也有好处，若用它要求自己，在任何企业里都会变成积极上进的人。

六项精进是稻盛和夫先生在实际经营中的切实体会，是对他的干部提出的人生修炼的高标准要求。“六项精进”是指：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要谦虚，不要骄傲；要每天反省；活着，就要感谢；积善行，思利他；不要有感性的烦恼。语言朴实无华，形成六项精进的过程中，稻盛和夫学习和借鉴了一些中国古代哲人的智慧，如：唯谦是福；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等。稻盛和夫说：“你想拥有幸福的、美好的、平和的人生；你想把你的企业经营得有声有色；你想让你公司的员工幸福快乐，那就学习“六项精进”吧”。

“三精管理”与“经营十二条”

今年8月，宋志平先生集40多年企业管理实践经验，总结归纳提炼，在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了《三精管理》一书。该书聚焦企业经验管理的关键要点，从组织、管理、经营三个方面展开。“三精管理”是指：组织精健化；管理精细化；经营精益化。组织精健化从股权、治理、管控、激励入手，打造精干高效、充满活力的组织。管理精细化是推动企业管理的各个端口、全过程和全方位精细化。经营精益化则要求企业形成“从管理（正确地做事）到经营（做正确的事）”的逻辑，在不确定的环境下做出正确的选择，提高盈利水平。

稻盛和夫先生在他的经营哲学中提出“经营十二条”。“经营十二条”是指：明确事业的目的意义；设立具体的目标；胸怀强烈的愿望；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追求销售额最大化和经费最小化；定价决定经营；经营取决于坚强的意志；燃起斗志；拿出勇气做事；不断从事创造性的工作；以关爱和诚实之心待人；保持乐观向上的态度。经营十二条是稻盛和夫先生管理的精要和管理精髓，其核心是回答他提出的企业经营核心哲学问题：“作为人，何谓正确？”

“人心为本”与“敬天爱人”

宋志平先生将中国建材集团、中国国药集团两家企业带入世界五百强。稻盛和夫先生创立“京瓷集团”和“KDDI集团”两家集团并将其带入世界五百强。除了上面我们可以看到的他们分别有的一些管理哲学和管理工法外，他们一个共同特点是，在深层次有对人性的充分理解和充分尊重，并有能力激活和点燃干部职工们向善、向上、向前的内心。

宋志平为石膏板生产线点火照片

宋志平先生无论在北新建材、中国建材、国药集团，他从来最重视的人心。用他自己总结的话来说就是：“企业是人、企业靠人、企业为人、企业爱人”。为此，无论是联合重组、上新产品、上新项目，他首先考虑的是人。他认为，在企业的成本中，给予员工的关爱和待遇是投入产出比最高的。他要让员工与企业共同成长，把企业打造成不仅是谋生的手段，更应是乐生的平台。

稻盛和夫先生受日本明治维新“维新三杰”西乡隆盛先生的影响，将西乡隆盛先生提出的“敬天爱人”作为他个人的座右铭和京瓷集团的公司文化基石。“敬天”是指合乎道理，尊重天理；“爱人”是指以仁爱之心关爱众人。用同情之心、谦虚之心、感激之心、实事求是之心，善待员工。用利他之心经营企业。

非常欣慰地看到，2019年宋总从“运动员”转为“教练员”，出任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他原来领导的中国建材集团、中国医药集团，今天依然健康发展。稻盛和夫先生创立的京瓷集团、KDDI集团也是发展良好。宋总2019年出任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时，A股上市公司共有3738家，总市值占全国GDP48.31%; 到2021年，A股上市公司共有4697家，全年营收66.42万亿，占GDP58.08%。三年时间，增加了959家上市公司，GDP占比增加了约10%。另外，在上市公司治理、上市公司质量提高、ESG披露等方面，宋总在“教练员”岗位又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日本有日本的历史，日本有日本的文化，日本有日本企业所面临的挑战和机遇。中国有中国的历史，中国有中国的文化，中国企业有中国企业所面临的挑战和机遇。稻盛和夫先生用他的经营哲学和经营实学，回答和回应了他那个时代日本企业的问题和挑战。宋志平先生用他的经营实践和管理思想，不仅回答和回应了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他所服务和领导的两家中国企业集团的问题和挑战，交了一份令人尊敬和满意的答卷。而且，未来可期，作为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会长，相信宋总会在这更大的舞台上，继续他的管理实践探索和管理思想实验，在中国现代化新征程上贡献中国企业家的智慧。

对中日企业家而言，最好的方法是互相学习，互相融合，协同共生。如中国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他80岁生日致辞（“迟到的对话——人的研究在中国”）中所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谨以此文纪念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44周年！

张宇伟

2022年12月22日晚，于北大万柳

参考文献：

（美）傅高义著，冯克利译，《邓小平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1

（日）涩泽荣一著，王中江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

江秀平著，《走向近代化的东方对话：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的比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9

宋志平著，《三精管理》，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22.3

杨壮著，《稻盛和夫哲学理念在中国的实践》，2018年2月13日，北大国发院微信公众号

杨壮著，《我与稻盛和夫及其经营哲学》，2020年7月10日，北大国发院微信公众号

杜维明著，《企业家与精神性的人文主义》，2013年10月21日，北京大学世界伦理中心“儒.商对话2013”论坛演讲录

王中江著，《“士魂商才”与商业伦理——从涩泽荣一的〈论语与算盘〉说起》，东亚儒商，2014.5

宋志平著，《企业心语》，北京：中国财富出版社有限公司，2020.7

宋志平，“浅谈日本企业的经营管理”，《新型建材厂报》1997年2月

宋志平，“日本还值得我们学习吗？”，《国资小新微信公众号》2018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