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汗的神殿

杜欣欣2022-12-20 20:49

杜欣欣/文

从苹果人故居出来,已是下午。按计划,我们该去卡尔帕 (Kalpa)过夜。Daksh翻着《喜马拉雅自驾游:喜马偕尔邦》,指着其中的一张图片说:“你看这个多棒。”那是位于萨拉汗的比玛卡利(Bhimakali)神殿。图片中的那座神殿下窄上宽,顶着一座宝塔,既像佛寺,又有点像吊脚楼。它嵌在阳光和雪山中,屋顶呈现出金属般的灰色,木质的塔楼雕刻着喜马偕尔风格的纹饰。

可是在前两年的印度旅行中,我已经看了太多的神殿,以神殿为主题的文章也写了好几篇,这次真不想看神殿了。况且喜马偕尔邦有6000座神殿,即便要看也未必非要去萨拉汗啊。哦,我突然明白了,Daksh的意思是:“今晚根本不可能赶到卡尔帕了。”

卡尔帕和萨拉汗都属于喜马偕尔邦的金瑙尔区(Kinnaur),但萨拉汗是进入该区的门户。金瑙区位于印度次大陆之东北,其东部与西藏接壤,因此该区直到1980年代末才对外开放。此时,我们位于西姆拉东北大约140公里,继续向北至兰蒲尔(Rampur)。兰蒲尔曾是很重要的西藏到拉达克的贸易中心。每年11月,此地会有一年一度的农牧贸易大集,为时三天。农牧民赶着大车或骑着牲口来此交易羊毛花呢、水果干,还有牲口,很多都是以物易物。

兰蒲尔镇前后,道路还可容一辆大车超车。我们继续向东行驶,经过杰奥里(Jeori)后,道路折向南,我们驶上一条更小的路。这一带的地图标出路面不平,路标也变成橙黄色,那意思就是只容许两辆小车超车。

又是零零碎碎的小村庄,小村庄里也有苹果园。下雨了,山越走越深,但仍见梯田。梯田和松林混在一起,显出绿色的厚薄。村庄梯田,梯田村庄。这一带虽山高,但水源充足。环境优美,人口稀少,也是北印度最富裕的区域之一。

青山突然退下,前方出现了小村庄,那就是萨拉汗了(Sarahan)了。进镇就看到了比玛卡利神殿。雨中的神殿干净、安静,冷清得完全不像在印度。我冒雨跳下车,希望拍到一张好照片,可惜视线被豪雨和电线杆阻挡。

进神殿的院子照例要脱鞋,光脚走在湿石板上,真冷!这个建筑群里民居围绕着神殿,形成了三进四合院,而三个院子顺地势而上,两座塔楼在最高处。走进镶金包银的大门,只见建筑的下半部都是砖石,看着非常结实牢固。砖石之上搭建的当地风格的木楼,让人感觉柔和细致。这些木楼都是倾斜的大屋顶,好像那些瓦也是木质的。木楼的走廊、门窗和屋檐还有细致的雕刻。屋檐下挂着木质风铃,风吹过,铃声柔和悦耳。第二进院子里有一座典型的印度教石塔。走到最后一个院子,再过一座小小的猴神殿,就是两座塔楼,塔楼里供着主神。

主殿为正方形的木楼,大殿在中央,主神是女性。她的模样不脱圆脸浓眉大眼,看着更像胖娃娃,并不怎么神圣。该神名为Bhimakali,我想那是由Bhima与 Kali两个词组成。Bhima是《摩呵婆罗多》中的毗摩,而Kali是代表了死亡和毁灭的黑地母。据说这位毗摩黑地母也是湿婆配偶之一,她的故事无非是宇宙开初神鬼圣人大战,天崩地裂女神诞生。该女神法力无边,灭了魔王,众生得救。我能记住的印度神话是:恒河降凡、湿婆之妻、湿婆考验梵天。与那些故事相比,毗摩黑地母的神迹并不特别令人印象深刻。

因地处偏远,比玛卡利神殿在19世纪还举行活人祭。其实,活人献祭在喜马拉雅山区并不算特别怪异。因地形和气候都十分严酷,人斗不过魔怪,就要靠奉献牺牲了。在尼泊尔和北安查尔邦,我都见过黑地母女神像。虽然形象各异,但她们或立于市中心广场,或立于路边河畔。这女人煞气大,可以镇一镇其它的小鬼儿。为了安抚或镇压神鬼,加德满都的古城帕坦(Patan)的神庙里供着一尊巨大的拜拉(Bhairab)神。这拜拉是湿婆的一种形态,长相极为狰狞恐怖。据说神庙每年只对外开放一次,献祭用的都是活物。加德满都人气虽旺,神鬼之气也不衰,纳噶 (Naga),魅(Mai),阿吉玛(Ajima),毗萨乞(Pissaach),波莱塔(Pretas)等等鬼魅或者亦神亦鬼,一直游走不去。据说这些神鬼还有日夜分工,掌管着不同的人和事。加德满都的帕坦位于市井之中,白天的古城像一座休闲广场:孩子在神庙的金色屋顶上放风筝,情侣们坐在神庙的屋檐下卿卿我我,半狮半鹫的怪兽前摆满了水果和蔬菜。可天一擦黑,那里顿时便人迹稀疏。加德满都人依然害怕穿街走巷的鬼魂比特(Bhut),也许出于同样的顾忌,我居住的那家男主人从未带我们晚上出过门。

我顺着楼梯走到上殿,从上殿看下去,下殿只有神明。待走回下殿,我才发现一位祭司坐在墙角。随俗走过去,任他点上红痣,并吃下他赐与的“圣果”——几颗花生粘。我知道那都是信徒供奉的,且不知在殿里放了多久。嘿嘿,是不怎么卫生。

走出神殿,雨已住。殿旁就有一家藏人开的饭馆,门口菜牌上写着“Mo-Mo”,那是馒头吗?正在研究时,一个金发女孩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她围着灰色的羊毛围巾,穿着灰色的半长裤,光着双脚。走到殿前,她站住并双手合十,样子特别虔诚。我同她聊起来,才知道她来自拉脱维亚。几天的奔波,她的喉咙已经沙哑了。她哑声说道:“我真的很喜欢这儿。”那眼神激动又单纯,看着她,好像看到数年前的自己。神殿已快关门了,她却向里面走去。哦,我明白了,她就住在那里。为了方便朝圣,印度很多神殿都提供住宿,收费也很便宜,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外国人住进神殿宿舍。

萨拉汗村目前只有数百人居住,但此地曾是土邦国Bushahr之都。因古老的印藏通商路由此经过,曾经相当热闹,与神殿毗邻的那栋建筑就是土邦王的夏宫。在英国殖民印度之初,对英国人无论敌对还是欢迎的当地统治者,都得到了英国人的承诺,即只要承认英国的霸主地位就可保住自己王位。1947年印度谋求独立时,印度的1/3国土和1/4人口仍在500多位土邦王公的统治下。

这些土邦国,有的面积人口堪与西欧某个国家相比,有的面积比伦敦里士满公园还小。这些王公有的十分富有,有的是穷光蛋。最富有的,不仅收藏世界知名的珠宝钻石,拥有多少大象,建有堪与泰姬陵相比的宫殿,还有一位在一战时捐献给英国2500万英镑!这些世袭的王公其子民拥有绝对的君权。虽有善待子民,为贱民争取权利,提供免费教育的王公,也有相当一部分暴君,譬如孟买北部的一个土邦国统治了60多万子民,那土邦王举行了一次婚礼,其花费足够1万多人一年的生活费,而那婚礼的主角竟然是他的两只狗!印度独立后,这些落后于时代的土邦王退出历史舞台,其领地归于由德里中央政府管辖的各省。

此刻雨住,但雾气笼罩山谷。若无云雾,从此能看到西里坎德·马哈德夫山峰(ShrikhandMahadev),山顶上有座独石,高达20多米,貌似湿婆的林迦(男性生殖器像)。在印度教传说中,西里坎德峰是湿婆和其配偶的居住地。虽然它是印度最难攀登的山峰之一,但每年夏季朝圣者众。据说从山脚到湿婆林迦要走32公里,其中的12公里山路几乎是直上直下。

走回旅馆时,雨又下起来了。一进门就看到,一群人聚在走廊或饭厅里。随便问问,他们都来自欧洲,丹麦、法国、德国……我住的房子是里外两间,外间是装有透明窗纱的走廊。一张床安在窗下,司机就睡在那儿。隔壁的几家住了法国人,与我们共用一个门廊。现在下雨,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法国人把椅凳搬出来拼成桌子,上面放着几瓶酒。喜马偕尔邦的每个小镇都可以买到烈酒,那些酒并没什么情调,可是法国人衣着做派与美国人大大不同,即使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路遇的法国人还是穿得讲究,举手投足风情万种,而美国人个个都是铁姑娘铁小子的模样。

法国人的导游是个精干的印度小伙,他似乎更喜欢和我们讲话。他告诉我,以前活人祭时,祭品被杀之后要立刻放血,然后把鲜血泼到女神的舌头上,供其饮用。尸体就直接丢到寺院的深井中。活人祭间隔十年一次,若临近那日子,神殿还未找到献祭的活口,深井里就会发出恐怖的吼声。虽然现在还会杀牲口祭神鬼,但那口深井早就被填住了,算是彻底封口了。

可是鬼真能被封住口吗?我很怀疑。

(作者现居美国亚特兰大。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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