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友林(受访者供图)
【编者按】医生,是链接一线临床需求和技术服务创新的枢纽。中国医生有着非常优良的传统,大医精诚的内涵也在时间浪潮中历久弥新。他们不应是困在论文、晋升等事务中的模糊面孔,而是修医术致精微、修医德怀仁心的时代英雄,也是医疗服务这一囊括了科学、社会学和经济学等复杂体系的中枢环节,更是围绕提升医疗质量和普惠性目标所构建的创新链条上的核心主体。经济观察报作为中国健康事业的观察者、记录者和推动者,将持续为读者呈现致力于医疗创新的大医生和他们的故事。
这是本专栏的第四篇,主角是北京协和医学院群医学及公共卫生学院教授乔友林。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铃 最近,肿瘤流行病专家乔友林看到许多好消息。
在中国,唯一一款九价HPV疫苗适用人群扩龄,由16-26岁拓展至9-45岁适龄女性。11月以来,上海、广东、浙江、黑龙江等省份的许多新适用人群接种了第一针九价。
HPV疫苗的最佳接种时间是“第一次性生活前”,扩龄保护了更多女孩,不仅仅有未满16岁的,还有由于九价疫苗一针难求,在等待中超龄的那些女孩。
另外的好消息是,鄂尔多斯、厦门、宁波、深圳、成都、济南……一座又一座城市陆续决定,为全市少女免费接种HPV疫苗。
宫颈癌是唯一一个病因明确、可预防的癌症,约99%的宫颈癌由HPV感染导致。从有性行为开始,就可能感染HPV。目前,全球上市的二价、四价疫苗可预防高达84.5%的宫颈癌,九价疫苗可预防约95%的宫颈癌。
“全世界146个国家都已经把HPV疫苗纳入到国家计划免疫。”乔友林相信,宫颈癌必将成为人类第一个通过疫苗接种和筛查治疗来全面消除的恶性肿瘤。
通过早筛早防,无数女性得以免受罹患宫颈癌之苦。过去二十多年,乔友林专注做宫颈癌防治这件事:为更多女性做宫颈癌早筛、让更多女性接种HPV疫苗。
迟到的代价
“迟到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乔友林说。
2006年,第一款HPV疫苗在美上市。中国要求必需要有本土的临床数据,葛兰素史克的“希瑞适”(Cervarix)和默沙东的“佳达修”(Gardasil)从头做了八年的临床注册试验,才先后于2016年、2017年在中国获批上市。
两款疫苗的本土实验试验数据都是在乔友林的实验室完成的。
中国第一款国产HPV疫苗“馨可宁”的临床试验,也是由乔友林主导和其它合作单位进行的。这款疫苗同样经历了七年的临床试验,在2019年的最后一天获批。
2009年国庆节期间,乔友林在电视上看到白岩松采访时任卫生部长陈竺。白岩松提到,前卫生部长陈敏章希望给每个中国孩子一出生就免费接种乙肝疫苗,这个愿望没能在他有生之年实现。陈竺回答他,现在中国已经把肝炎大国的帽子扔到太平洋去了,可慰部长在天之灵。
这场采访让乔友林至今耿怀,他觉得白岩松少问了个问题:从乙肝防治的案例中,要怎样汲取教训,让类似情况不再发生?
上世纪80年代,乙肝疫苗就在中国上市,2005年才终于纳入全民计划免疫,中国为这场长达20年的“迟到”付出了肝炎大国的惨痛代价。正在推动HPV疫苗上市进程的乔友林,害怕HPV疫苗遭遇和乙肝疫苗相似的命运。
相比发达国家,中国的HPV疫苗滞后长达十年。
2020年11月,世界卫生组织发布《加速消除宫颈癌全球战略》,建议2030年90%的女孩在15岁之前完成HPV疫苗接种。中国随后表态支持这一战略。
在人类健康史上,靠着全球范围内的疫苗接种计划,人类基本消灭了天花、小儿麻痹,中国控制了乙肝病毒的大规模传播。相比筛查、治疗,疫苗是消除宫颈癌最容易实现的指标,给90%的女孩在15岁前接种两针疫苗只需要半年时间。只要当地政府愿意花一笔钱带量采购,给人民的健康买单就行。
但疫苗又是最困难的指标,“没有人愿意花这个钱”。
乔友林这句话,更多是对“迟到”的担忧和拒绝。事实上,146个国家已陆续把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计划,免费给适龄女生接种。在中国,也有一些省市迈出了脚步,花了这笔钱。
进步背后,一个个乔友林式的医学专家在努力着。
星星之火
乔友林翻来覆去睡不着,祈祷赶快天亮。他生怕一个电话打来,明天的“大事”被叫停。
第二天,2020年8月1日,疫苗被缓缓注射进鄂尔多斯准格尔旗一个14岁少女的手臂。
第一个免费接种HPV疫苗的中国女孩(受访者供图)
这一针,成了中国第一针免费的HPV疫苗。鄂尔多斯的准格尔旗,成了第一个由政府免费给全体中学女生接种HPV疫苗的县级地区。2020年底,全旗13-18岁女生的接种率就超过了85%。
两年多过去,回头看,当时的失眠是不是多虑了?听到经济观察报记者的问题,乔友林讲出了这个故事的前半段。
早在2011年,乔友林就在鄂尔多斯准格尔旗提出给孩子们接种HPV疫苗。他向默沙东募集到了一万支四价HPV疫苗,但由于这款疫苗在中国的临床试验还没有结束,药监局不批准,到了北京海关仓库一年后最终未能入境,只好转赠送他国。
2020年春节前,乔友林开始跟鄂尔多斯市卫健委主任、妇幼健康科科长谈,准备在整个鄂尔多斯给女孩们免费接种HPV疫苗。市卫健委甚至已经与一家国外的疫苗厂商进行了谈判,把价格谈到了原价的三分之一。在全市免费接种HPV疫苗的计划,很快得到了鄂尔多斯市人大的支持。
但这次计划还是没能全市同时进行:那时,国内还没有任何一座城市迈出免费接种这一步,无先例可依,就没有政策依据。打疫苗的事被暂缓了。
万事开头难。乔友林与一位心系家乡的内蒙古籍女医生找到准格尔旗主管文教卫生的女副旗长张银银。顶着巨大的压力,她应了下来:“索性我的副旗长不当,也得把这件事做了。”
按照乔友林的提议,从成本考虑,优先给13-15岁的女生打疫苗。张银银决定向前多走一步,给15-18岁的女孩也打上:“她们之前没打上疫苗,是我们欠了她们的,现在能补就补。”
乔友林把一切都放在心里,第一针打下去之前,不让同事和记者跟着去,也不愿意多谈在做的事,只请了一些退休老同志同行。
2021年3月,免费接种计划扩展至鄂尔多斯全市。一块石头掉到水里,总是会激起波浪的。
鄂尔多斯之后,厦门、深圳、成都、济南等多个城市,陆续推出为本市少女免费接种HPV疫苗的计划。海南、广东、福建甚至让这一政策覆盖了全省少女,乔友林认为这“做得很得人心、接地气”。
在乔友林看来,一个国家对妇女、儿童以及弱势人群的态度,反应其文明程度。在文明社会,富翁也好,扫大街的也好,他们的孩子都应该享受政府提供的同等的公共卫生服务。
这两年,乔友林跟政府官员们挨个算疫苗账:一个百万人口的地方,一岁年龄层的女孩约有6000人,并不太多;政府还可以带量采购,跟药企谈判,买到较低价的疫苗。
有的官员听完说:“这样还真是花不了太多钱,我们能干得了。”
“中国名片”
从鄂尔多斯开始,全国多省市打响了消除宫颈癌的攻坚战。但在许多低卫生资源的欠发达地区,缺乏训练有术的做宫颈癌筛查的医生和设备,也买不起成批量的疫苗,这成为攻坚战的最后一公里,也是最大的难点。
2021年,乔友林就开始设计针对中国低卫生资源地区消除宫颈癌示范项目,为适龄女孩接种HPV疫苗和成年妇女宫颈癌筛查与治疗。2022年,项目获得了腾讯可持续社会价值创新事业部【SSV】实验室和公益基金会的支持。
全球宫颈癌85%的新发病例和88%的死亡病例都在发展中国家,这种恶性肿瘤跟性活动有关,与欠发达地区老百姓的性教育缺失也有关。这个项目覆盖了云南、贵州、四川、西藏、青海、甘肃、河南、山西等省份的十几个县城,最远的足迹一直延伸到新疆最西北边的托里县。
乔友林选定了最难啃的骨头:“这些地区都能消灭掉宫颈癌的话,还有哪个地方政府能说‘做不到’?”
最耗钱的还是疫苗,乔友林就去游说几家疫苗厂商:这些老少边穷地区,老百姓根本买不起疫苗,不如公益捐赠一些疫苗。
最终,默沙东、万泰生物、沃森生物分别捐赠出6万支疫苗。募集到的18万支免费疫苗,将被用于8万个女孩。
在做这个项目时,乔友林常常想起刚上大学时一位老师的一席话:“临床是给一个人看病,公卫是给群体看病,将来可以做出更大的贡献。”
从那时起,乔友林一头扎进公共卫生的世界。
1997年,乔友林赴美留学归来,加入中国医学科学院。乔友林深知,一个国家要想有效预防疾病,必须有一张清楚的疾病归因图。彼时,全中国只有一张80年代绘制的癌症分布图,这使中国癌症的预防和控制大大落后于世界。乔友林和团队进行了多项癌症流行病学调查研究,最终在2012 年绘制出国内第一张“中国人群癌症归因风险图”。
2003年起,在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的支持下,乔友林团队开始在山西襄垣、江西修水和甘肃武都等地,研究适合发展中国家与地区的宫颈癌快速筛查技术。2008年,名叫“cereHPV ”的快速筛查技术问世,其准确度与发达国家的杂交捕获二代技术相差甚小,费用却只是它的1/10,且乡村卫生员经过基本训练都可操作。这一技术获得了国际医学界认同。
从2005年起,国家卫生部和中国癌症基金会就在全国各地建宫颈癌防治示范点,最初的两个点在深圳和山西襄垣。当时,西藏建点很困难,乔友林觉得,再困难也不能把藏族同胞落下,坚持在西藏山南乃东建了一个点。最终,到了2008年,示范点扩大了到43个,覆盖了内地全部省份。
作为北京协和医学院群医学及公共卫生学院教授、WHO全球消除宫颈癌专家组成员、国家健康科普专家库首批专家,乔友林见证并推动了宫颈癌筛查、HPV疫苗预防在国内的每一个重要节点。
他把自己活成了宫颈癌流行病学以及预防控制领域的一张“中国名片”。
非常规英雄
乔友林说,自己从小就想当英雄。
乔友林的父亲是抗大第五期分校学员,随解放军解放大西南来到成都。小时候,乔友林想当骑兵,挥舞战刀,到内蒙去巡逻边疆。
这个梦想没能实现,但他的英雄情结延续至今。
小学时,有小流氓骚扰班上的女生,乔友林就上去跟他们斗,最后一块被抓到派出所。高中时,有同学落水,乔友林就潜下湖底救上来。
后来上大学,学了医,一路辗转成都、昆明、大连、美国求学,乔友林最终成了一个享誉世界的肿瘤流行病学家。
他记得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首任院长吴桓兴常说;宫颈癌晚期病人来就诊,进诊室,都不用脱裤子,一闻气味就知道是宫颈癌。许多年里,在村庄、在深山,乔友林见到过无数被宫颈癌折磨的女性,他印象最深的一个叫申翠兰。
在一次筛查中,乔友林团队查出申翠兰患有宫颈早期癌,给她治疗后痊愈。后来,在一次采访中,快结束时她忽然哭了,人们觉得奇怪,她解释说,不是哭自己,是哭姐姐。
申翠兰的母亲60岁时死于宫颈癌,那时,没有早筛早治。后来,姐姐也得了宫颈癌,这时已经可以早筛,因为不相信筛查技术,她没有参加,最后成了晚期,去世时才55岁。
申翠兰很幸运。后来,她的女儿定期参加国家的农村妇女两癌筛查,她的孙女早早注射了HPV疫苗。这一家四代,五个女人,经历了不同的时代与命运。
申翠兰和她的女儿、孙女(受访者供图)
2011年,由于在探索适应低资源国家癌症筛查与预防方法上做出的贡献,乔友林获得世卫组织国际癌症研究署颁发的最高荣誉奖章,他也是迄今唯一获此殊荣的中国科学家。2018年,乔友林成为首位获 Pearline全球癌症研究人道主义奖的华人科学家,他觉得这2个奖总结了他这辈子做的工作。
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北京代表处首席代表李一诺这样评价乔友林:“他所做的一切,他的研究成果,将让无法用数字估量的发展中国家的女性免于宫颈癌的威胁。”
有位新华社的记者说,作为世界知名的肿瘤流行病与预防学家,乔友林的“患者”是全中国人,“诊室”和“病房”是全中国,“处方”是癌前病变筛查和疫苗预防,终极目标是让人们不得癌症。
回头看,这个67岁的医学专家觉得自己没有遗憾,因为会想办法,因为总用99%努力去争取1%希望的信条,他把该做的事都做成了。
世界消灭小儿麻痹症的先驱、病毒学专家阿尔伯特·萨宾有句名言,让乔友林深以为然:当可以用来减轻痛苦的知识被束之高阁时,身为人类的科学家,是不能休息的。
生活中,乔友林总是乐呵呵的,学生们都喜欢他。工作中,他依然忙碌着,全国各地到处跑。
他得先病魔一步,去到更多女性身边,用早筛技术和疫苗做武器,把宫颈癌挡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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