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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一本自己深爱的书,不是据为己有,私藏家中,而是四处奔走,整理出版,让更多的人有机会阅读,和天下同好分享读书乐趣,这是爱书人乐意为之的功德,也是出版人必备的情怀。吴万平1982年在安徽省图书馆古籍部与油印本《还轩词》初遇,继而惊喜,继而深爱,继而产生了寻求将其正式出版的念头。此念一生,老吴即迈开了成为出版人的第一步。
他反复读解丁宁词,专门写了论文,然后就正式要为词集正式出版奔波了。他自然首先需要弄清楚,如此出色的词坛杰作为何没有正式出版。一打听,才知道,他并不是第一个有出版《还轩词》想法的人,此前有许多人已经努力过了,然而均告失败。他还听说,1981年版油印本的书名题签者、当时的安徽省政协副主席张恺帆,也曾向出版社推荐出版《还轩词》,竟然也未成功。
据网上资料,张恺帆算得上是颇有文化功底的领导干部。他1908年出生在安徽省无为市陡沟镇,7岁开蒙读家塾,9岁学诗练字,是当地闻名的“小诗人”。1921年在无为县城入英国教会办的励志小学读书。1925年上海五卅运动爆发,张恺帆和师生们一起走上街头游行声援。1926年夏,张恺帆考入芜湖民生中学, 当时中共党员李克农、钱杏邨(阿英)等都是该校教员。北伐战争开始以后,张恺帆投身革命,从此转战苏皖。1949年后,历任安徽省委统战部部长、安徽省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副主席、黄山建设委员会主任、安徽省副省长等职。1980年1月,任安徽省政协主席、党组书记。1985年离休,1991年10月29日去世。以他的教育背景与学养而论,他肯为《还轩词》题签、愿意推荐丁宁词正式出版,都不算奇怪,奇怪的是,他的推荐竟然没有结果。
吴万平正处在胸怀一腔热血到处找机会抛洒的年龄。他认为正式出版《还轩词》的理由极其正当:“当代词坛毛泽东是豪放派的伟大词人,而丁宁就是婉约派的伟大词人。千年以来,除了李清照高高在上,除了李煜的痛苦呻吟,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在婉约词的创作上达到丁宁的成就。而且因为时代变迁,今后能不能有,也渺茫不可期,不能借出版加以保存和推广,实是憾事。”
他或许不太了解之前各个方面谋求出版未遂之背后的复杂原因。他或许也不屑了解,只相信“初生牛犊”完全不必怕“老虎”。他这时所迸发出的热情,有点像大学期间组织一帮学生为受欺负的同学讨回公道的激情,甚至有些像他14岁时主动报名下乡当知青的豪情。当时安徽的出版社他谁也不认识,但是为什么要找熟人呢,《还轩词》可能是“后不见来者”的好书,这就够了。他一向对文学、文艺感兴趣,他当然清楚丁宁词属于文学作品,要出版应该找1984年刚刚组建不久的安徽文艺出版社才对。他打听到当时安徽文艺出版社的总编辑叫黄勤堂。他准备去闯一闯这位总编辑的办公室。他这已经不像是“推荐”出版了;他是在替刚刚离世两年的丁宁去投稿。
他要说服总编辑。他知道总编辑都是不好说服的。他做了充分准备,要求自己像在法庭上辩护一样,一件一件出示极有说服力的证据。他敲开了总编辑办公室的门。黄勤堂是合肥人,1965年毕业于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当时任刚组建不久的安徽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后曾任安徽黄山书社总编辑、社长、《安徽省志·出版志》编辑室主任。此刻我都能想象出吴万平在总编辑办公室的样子:他肯定是站着讲述的,说话又急切声音又大的,边说话边手舞足蹈的,说话的口气是真诚而不容置疑的。告一段落后,他会坐下听你讲,点上一支烟,边听边笑,貌似谦虚和宽容。但说不清哪句话你一出口,他立刻弹跳起来,对着你口若悬河,气吞如虎,你听没听得进去他都顾不上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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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他文章的忆述,他出示并讲解“证据”的顺序是这样的:
首先,郭沫若的信:
“郭沫若于1963年3月5日给丁宁回了一信,并附上近作两篇以为丁宁‘抛玉引砖之报’。这位既有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又是《女神》作者的浪漫主义革命诗人,对丁宁的词既爱又惜。他首先肯定了《还轩词存》‘清冷澈骨,悱恻动人,确是您的心声’,接着又表示‘微嫌囿于个人身世之感,未能自广’。他细心摘录了丁宁词作中具有豪放气象的词句,祝丁宁“朝这方面发展……以时代的感情为感情,脱却个人哀怨,开拓万古心胸‘。郭沫若抄的丁宁词句有‘海棠莫怨霜寒重,犹有梅花雪里开’,有‘搔首几回将天问:问神州何日烟尘歇……’,还有‘为汝低回,有声争似无声……。”
第二,周其美的跋:
“《还轩词》的第一次油印,是1956年丁宁应20余年的老朋友、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古籍专家周子美教授的请求,自选词作分三卷,题为《还轩词存》交周。这是54岁的丁宁第一次同意将‘纸上呻吟,即当时血泪’的词作,集中向外人开放。已经62岁的周先生个人出资,并董其缮校之役,至1957年夏始获写印。周先生在跋中说:‘昔者,先叔梦坡翁曾与朱疆村年丈,于杭之西溪秋雪庵建两浙词人祠堂,祀唐张志和而下千有余人,而闺阁词人数甚寥落,舍清照、淑真外无著名者。今君(指丁宁)所遭较漱玉、幽栖(李清照有《漱玉集》,朱淑真号幽栖居士)为尤酷,而其词之低回百折,凄沁心脾,虽不外个人得失,亦未始非旧社会制度下呻吟之音也。’在当时反右运动的政治氛围下,周先生刻印这些呻吟之音,更显得难能可贵。”
第三,施蛰存的跋:
“施蛰存何许人也?在我这个文学青年的眼中,不啻天神,高不可攀。就是这位华东师范大学的施蛰存教授,偶然受人委托打听丁宁消息,始从周子美处获知丁宁其人其事。他想找《还轩词》读,可是多年来悉数为同好索尽,周先生手头竟然再也找不到一本《还轩词存》了。施蛰存辗转从杭州友人处借得一本,便爱不释手。年近七旬的施先生,用蝇头小楷手抄一本,这就是《北山楼抄本》。施先生在跋中说:’余展诵终卷,惊其才情高雅,藻翰精醇,琢句遣词谨守宋贤法度,制题序引亦隽洁古峭,不落明清凡语,知其人于文学有深诣也。并世闺阁词流,余所知者……俱擅倚声,卓尔成家。然以还轩三卷当之,即以文采论,亦足以夺帜摩垒。况其赋情之芳馨悱恻,有过于诸大家者。此则词逐魂销,声为情变,非翰墨功也。……余亦以为抗日之战,成就一还轩矣。……漱玉古人矣,还轩犹在。百劫余生,寄迹皖中,隐于柱下(安徽有天柱山)。水远山长,余亦无缘识之。因手录一本,资假日讽诵,寄我心仪。‘这位纯净的老人,对丁词除了直白地表达赞颂和向往,竟未置一句可以用来在当时环境下明哲保身的批评。”
吴万平最后抛出了问题:“前辈大家如此推崇的丁词,为何不能正式出版?”
他等着黄勤堂反驳、提问、推诿、闪烁其词,乃至送客。
他却听到黄勤堂说:“出!”
【未完待续】
胡洪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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