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陈/文

今天，当世界各地的游客身在多哈街头的时候，很难想象在19世纪时，这里还是个破败的小村庄。当时，在整个卡塔尔境内，房屋是用芦苇、棕榈叶和泥巴建成，石制结构的房屋几乎还不存在。

艾伦·J.弗洛姆赫尔兹在他的著作《卡塔尔：一部现代史》中说，19世纪时，卡塔尔大部分补给品和基本的食品都必须进口，水常常是咸水，而且水量有限，或者难以取水，女性有时候要走几英里才能到达能够汲取饮用水的水井。

但在发现石油天然气之前，很多部落仍然愿意居住在这片土地上，因为这里的近波斯湾海岸有着丰富的珍珠资源，采珠业是那时部落财富的主要来源。

但“过度依赖一种资源的风险很高，珍珠市场的衰落和变化会严重破坏村落，或者很容易让村落成为废墟，几乎所有供给品都需要进口，导致基本事务和必需品的价格高昂。”弗洛姆赫尔兹说。

如今，采珠业虽然早已经衰落，但借助储量丰富的石油天然气资源，地处波斯湾西南岸的这个弹丸小国已经今非昔比，首都多哈从一个沙漠小村变身为一座国际性都市，宽阔的街道，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五星级酒店、豪华购物中心令城市熠熠生辉。据世界银行统计，2021年卡塔尔国民生产总值约为1795.1亿美元，人均GDP达到6.18万美元。

《卡塔尔: 一部现代史》
[美] 艾伦•J.弗洛姆赫尔兹 /著
赵利通 /译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19年2月

但当年的“单一资源依赖症”仍然存在，只是依赖的主角从珍珠变成了石油天然气。过去20年以来，卡塔尔正在努力治疗自己的“单一资源依赖症”，希望通过旅游、体育产业等摆脱对石油天然气的过度依赖。正在举行的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足球赛正是这个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了举办这届世界杯，卡塔尔前后花掉了2240亿美金，远远超过了历届世界杯。

如此不遗余力地举办一届世界杯，卡塔尔是想借力发展旅游业和成为全球的金融中心、商业中心，摆脱对油气的过度依赖。

萨尼家族

卡塔尔位于阿拉伯半岛的东部和波斯湾的西侧，曾是迦南人和腓尼基人的居住地。其后，罗马帝国、波斯帝国以及阿拉伯帝国、葡萄牙人、奥斯曼帝国先后成为这里的统治者，它的邻居巴林也曾在这里分享权力。19世纪，英国也开始参与这里的利益争夺。

最早到18世纪中期，萨尼家族才从科威特迁到卡塔尔。这个家族是塔米姆部落（历史上，作为征服者首先进入呼罗珊的阿拉伯人大部分属于这个部落）的一个分支。

1848年，穆罕默德·本·萨尼率领族人迁到一个叫贝达的小村庄（多哈的前身），并以此为基地，逐渐统一卡塔尔各主要部落。萨尼于1851年成为卡塔尔第一任统治者，此后通过与英国合作，不断削弱阿勒哈利法部落（巴林王室）在卡塔尔的影响力。1868年9月11日，卡塔尔与英国签订了一份非正式的协定，摆脱了巴林的控制。

卡塔尔第二代君主是贾西姆·本·穆罕默德·阿勒萨尼。他被看作是卡塔尔真正的“国家建立者”。他在任期间，通过瓦吉巴一战击败了奥斯曼人，并从这个保护国独立出来。随后，为了摆脱沙特阿拉伯的觊觎，卡塔尔第三任统治者阿卜杜拉·本·贾西姆·阿勒萨尼（1913年至1949年在任）与英国签署了一份正式条约，英国成为卡塔尔的保护国。

作者弗洛姆赫尔兹认为，萨尼家族在发现石油前得以崛起的原因，其中之一是萨尼部落稳定地居住在如今的多哈地区，与其他部落常常迁徙不同，这为建立稳定的权威提供了条件，也保留下了先祖留下来的传统。

从外部因素看，英国和奥斯曼的干预也让他们从中渔利。萨尼家族让英国和奥斯曼为利益彼此对抗，在这种对抗中，萨尼家族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卡塔尔从英国保护国体系中独立出来，是在萨尼家族第六任统治者哈利法·本·哈马德·阿勒萨尼任内（1972年至1995年）。他通过一场不流血的政变罢黜了其堂兄、前任谢赫艾哈迈德·本·阿里·阿勒萨尼。

哈利法在任期间，终止了与英国签署的所有把卡塔尔作为一个被保护国的条约，转而寻求美国的保护。他还收回了石油主权，力主让卡塔尔成为一个现代国家。1988年，石油价格下跌，卡塔尔陷入赤字。哈利法无力扭转困境，外加上他把大约80亿美元的石油财富转移到海外个人账户，国内对他的不满日益加剧，导致了下一场宫廷政变。

1995年6月，哈利法的长子、王储哈马德·本·哈利法·阿勒萨尼趁其父对埃及、瑞士等国进行访问之机，像他父亲当年一样发动了一场不流血的宫廷政变，自任埃米尔（国王）。在萨尼家族大部分人、卡塔尔其他主要部落和美国的支持下，这场政变取得了成功。

与其父固执己见、独断专行的风格不同，哈马德更为开放和民主。他在卡塔尔开启了一个谨慎的民主化和政治改革的过程。在经济上，他积极倡导推动工业现代化，主张实行经济开放。

法国前总理多米尼克·德维尔潘在其著作《论战争与和平》中评价道，执政伊始，哈马德便对国家的未来有着清晰的认识。他拥有中东地区掌权家族所特有的能力，彬彬有礼、不厌其烦地解释他的所作所为以及做这些事的理由。他全身心地去说服别人，同时也努力倾听他人的言论，进退有度，尊敬有加。只要是肺腑之言，即使与他的见解相悖，他也愿闻其详。

为了让卡塔尔在世界版图上占有一席之地，在对外政策上，哈马德采取了一种独立自主且灵活务实的态度。德维尔潘注意到，他能够跨越传统与现代之间的鸿沟，在不背弃任何古老传统情况下，创建了多家机构以传播伊斯兰文化。

卡塔尔埃米尔（国家元首）塔米姆·本·哈马德·阿勒萨尼

由于身体原因，哈马德在2013年把权力交给了儿子塔米姆·本·哈马德·阿勒萨尼。在经济政策上，塔米姆继承了其父的做法；在外交上，他则采取了更为温和的立场，拉近与关系一直紧张的邻国沙特阿拉伯的关系。并将精力主要集中在国内问题上，如筹备体育赛事、应对油价走低而对经济造成的不利影响等。

从珍珠到石油

1949年之前，卡塔尔的产业支柱是珍珠业。这一产业历史悠久，萨尼家族从珍珠采集业和珍珠贸易中赢得了很多收益。弗洛姆赫尔兹在书中记载，1863年时，穆罕默德·本·萨尼对一位旅行家说：“无论地位是高是低，我们都是一个主人的奴隶：珍珠。”

但1920年代后，这一情况发生了彻底改变。日本成本低廉的人工养殖珍珠抢占了世界市场，卡塔尔采珠业陷入困境。采珠业的衰退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石油勘探和开采活动的暂停，令卡塔尔经历了一段严重的经济衰退期，甚至出现了饿死人的惨剧。

石油产业拯救了珍珠业衰败后的卡塔尔。1939年，英国帮助卡塔尔勘探出了巨大的油气资源储量，并开凿出了第一口油井。但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卡塔尔的油气开采才开始走上正轨。1949年，第一艘装满原油的油轮驶离卡塔尔的港口，卡塔尔的一个新时代到来了。阿里·本·阿卜杜拉·阿勒萨尼是卡塔尔第四任统治者（1949年至1960年），他还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他在任期间，卡塔尔开始大规模开采石油。

不过，卡塔尔的石油经济获得了长足发展并空前繁荣，是在萨尼家族第六位统治者哈利法·本·哈马德·阿勒萨尼在任期间。哈利法从英国人手里拿回了35%的股份，1974年底，卡塔尔完全控制了本国的石油产业，并建立卡塔尔石油生产总公司，并最终于1978年完成了石油工业国产化。

在哈利法时代，卡塔尔的经济得以腾飞，只是这样的腾飞完全依赖于石油。1980年代，由于石油价格下跌，卡塔尔经济一度陷入衰退，财政出现赤字，人均收入严重下滑。即使如此，依靠石油，卡塔尔还是在1980年代初期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达到28950美元，居世界第一。

1995年，卡塔尔进入哈马德时代，石油经济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卡塔尔开始投资液化天然气产业，并成为全球第一大液化天然气出口国。到2009年时，卡塔尔的天然气出口占到全球天然气贸易的18%，天然气取代石油，成为卡塔尔经济成功的主要驱动力。

目前探明的储量显示，卡塔尔北方气田的天然气储量预计可以开采200年。弗洛姆赫尔兹因此说，因为拥有数万亿加仑的天然气储藏，卡塔尔成为国际外交中的一艘“快速而灵活的小船”。依靠强大的石油储备优势，卡塔尔作为中间人和调停者，曾主导了包括黎巴嫩危机等多次地区纷争的和平解决。这或许是卡塔尔石油经济的一大意外。

摆脱“单一资源依赖症”

在《卡塔尔：一部现代史》这本书中，弗洛姆赫尔兹说，卡塔尔看起来是一个经典的食利国家，即依赖于石油和天然气的“租利”，使卡塔尔不需要依赖人民的税收就能维持国家富足。写作这本书时，卡塔尔政府收入的80%来自石油和天然气。

石油景气虽然快速推动卡塔尔这个海湾小国走上富足的道路，也令它有底气参与更多的国际事务，但一个长期的隐患是难以避免“荷兰病”。

荷兰病（the Dutch disease），是指一国经济的某一初级产品部门异常繁荣而导致其他部门的衰落的现象。1960年代，已是制成品出口主要国家的荷兰发现了可观的石油和天然气储量，政府开始大力发展石油、天然气产业。石油天然气出口剧增，国际收支出现顺差，经济一片繁荣景象。但令荷兰意想不到的是，蓬勃发展的油气产业却严重打击了荷兰的农业和其他工业部门，削弱了其他出口行业的国际竞争力，到1970年代初，荷兰通货膨胀上升、制成品出口下降、收入增长率降低、失业率增加，这一现象在国际上被称为“荷兰病”。

“荷兰病”在卡塔尔这样的小国往往表现得尤为明显，弗洛姆赫尔兹也认为，由于人口很少，卡塔尔人的食利主义十分明显。

其实，卡塔尔人在珍珠产业上有过沉痛的教训，采珠业到今天基本已经销声匿迹，只部分残存于文化遗产领域。石油业和珍珠业很相似，比如都是资源型产业，都高度依赖国际市场。与珍珠业相比，石油业更加具有资源枯竭特性。

深刻意识到国家隐患并为此付出积极应对的，正是卡塔尔第六任国王哈利法，这位雄心勃勃的政变者在位期间，遭遇了全球石油价格下跌导致的经济衰退，他试图让卡塔尔摆脱对石油的单一依赖，尝试让卡塔尔走上产业多元化的道路——比如钢铁产业，但都未取得显著的成功。

哈里法国际体育场，是此次卡特尔世界杯的八大足球场之一

在哈利法之后，哈马德着力于产业的多元化建设。他大力发展航空、旅游、金融等产业，致力使这些新兴产业有朝一日成为卡塔尔经济发展的持久驱动力。哈马德时代，卡塔尔开始将大量财力倾注在了体育和文化产业培育上。2006年，卡塔尔在多哈承办了第15届亚运会。通过大型体育赛事，哈马德一方面希望提高卡塔尔的全球知名度，另一方面也希望能推进国家产业的多元化。

在经济政策上，于2013年即位的塔米姆也延续了哈马德的做法，将体育和文化活动视为提高全球知名度的最佳方式。2015年，卡塔尔成功举办了世界男子手球锦标赛；2022年11月，卡塔尔还迎来了世界杯。借助世界杯的筹备，一大批国内建设项目启动，地铁、国际机场、医院、码头以及度假中心等项目的总耗资达到了将近2100亿美元，其中仅打造一座卢赛尔新城就耗资450亿美元。

塔米姆改变卡塔尔国民经济的决心很大，他在今年4月份的一次电视讲话中说，卡塔尔将进行结构性改革，减少本国经济对石油产业的过度依赖。他说：“现在是采取实际行动的时候了”。

卡塔尔在未来的道路上能走多远，取决于很多因素。仅就萨尼家族来看，部落传统和国家现代化之间的冲突一直存在。弗洛姆赫尔兹认为，萨尼家族的核心精英不断地企图定义和重新定义“遗产”和“传统”，以便将神话的历史传统转变为民族主义象征，来合法化萨尼家族的权力。

这当然不是石油君主制的全部，但起码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未来，即使石油天然气资源耗尽，卡塔尔社会背后的一些张力依然可能会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