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一
我们一行从西姆拉出发,沿22号公路向东北,进入科努尔(Kinnaur)谷地。这片谷地位于喜玛偕尔邦东北部,纬度略高于成都,但海拔在3000-6000米之间。古老的印藏通商路沿着萨特拉季河(Sutlej)穿过谷地,如今的公路可从西姆拉直达印中边境。我查看印度旅游地图,却找不到公路标号。仔细看,才发现在地图上不同宽度的公路被涂以桃红、蓝色、绿色和橙色。红色公路代表国道,大多是高速公路,蓝绿橙都是单道双向。这些非高速公路的颜色进一步标出宽度和路面情况,比如可容一(两)辆大(小)车超越,路面则标出“一般”、“良好”或“犹如月球表面”等。
一出西姆拉城,路就开始难走了。车子在坑坑洼洼中不断地转弯,左右摇晃,上下颠簸,我开始晕车了。一晕车则万事皆休。我知道只要接过方向盘,晕车立刻就会治愈,但印度承袭英国的驾驶习惯——司机左边驾驶,再说了,在座的又有谁会信任我驾驶?后来大家看到我的脸色越来越灰暗,就停在小镇上喝茶。这儿不可能买到晕车药,司机说吃柠檬有效。我挤出柠檬汁和着盐与胡椒吞下。
到达哈图山(Hatu)入口时,车速慢了下来,也许柠檬真起了作用,我感觉好了一些。哈图山是西姆拉地区第二高峰,海拔3400米。上山的路大概宽2.5米,弯道盲点很多,我倒没觉着有多么危险,司机却边开车边嘀咕。众人用印地语交谈,我问:“你们说什么?”“没什么有趣的,有趣的一定会翻译给你听。”后来我才知道,司机在抱怨路难走。在一稍微开阔的地方,司机说发动机太热,不能再开了,众人只得下车向山顶走去。
山道旁,菊花正值黄金期,蝴蝶聚集在蓟草上晒太阳。这里猴子很多,查理一再提醒我不要喂猴子,最好摘下墨镜眼镜。我没带吃食,也没有墨镜,自以为很安全。就在这时,突然感到相机包被拽了一下,回头一看,一只猴子将相机包里露出一角的塑料袋偷了去。看到那是一只空塑料袋,它失望地丢下跑开。松树上,几只黑脸猴跳来跳去。据说猴王的尾巴就是长而直,而黑脸猴即便不是猴王,尾巴也特别长,这种长尾具有震摄其它猴子的作用。
2006年在瓦拉那西时,我就在一所“等待离世”者的收容所门口遭遇过这种黑脸猴。那些”等待离世者“的收容所并非现代意义上的”临终关怀“机构,但住客都在等待死亡。这听起来有点奇怪吧?那源于印度教徒相信死于瓦拉纳西是“死得其所”。为了到达印度教的死亡福地,有些老人会步行千里来到瓦拉纳西。印度人视恒河为圣河,那么死在任何一个恒河边的城市不行吗?又为什么必须是瓦拉纳西?
据印度传说,恒河一直是向东向南而行,但到了瓦拉纳西,却被印度大神湿婆挡住。狂暴的恒河女神服了软,向北流去。瓦拉纳西因而成了湿婆的城市,更夸张的说法,是此城每粒石子都是一个湿婆神。印度教徒在瓦拉纳西去世,其肉身在恒河边的台阶上焚烧,骨灰撒入河中,如此才能超脱轮回之苦。我曾两次到访瓦拉纳西,清楚地记得恒河边焚烧台阶,记得收容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活。我还清楚地记得,收容所门口的几只灰毛黑脸猴跳起来,龇牙裂嘴地冲我嘶叫,确实吓人。但此时此地,那些黑脸猴正在松树间蹦跳,并未下来骚扰,显然它们看门的职责来自于后天。Daksh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说:“一定要去朝拜山顶的猴神殿。”走了大概半小时,他就走不动了。在2006年的那次旅行中,除了他,其他几位都很壮实,走起山路健步如飞。这次我还真不知道他能否将旅行进行到底。
二
自哈图峰下来,再向东北行,我们进入科特加尔(Kotagarh)区。这个地区森林茂密,果园处处。此地曾为大英帝国的北部边界,鲁德亚德·吉卜林曾以此地为背景写了《利斯佩思》(Lispeth)。作者在那本书中使用了真实的地名:西姆拉,科特加尔,特拉季河……主人公利斯佩斯是山地的女儿,人称”北山女主人“,那北山就是位于喜马偕尔邦境内的那一段喜马拉雅山。
我们驶离主公路,蜿蜒在山谷之间。林木苍郁,翠色青光,漫坡的苹果犹如点点红玉镶嵌在苍翠之中。哈图山下的纳尔坎达(Narkanda),塔内达(Thanedar)和这里都被称为印度的苹果篮,据说当地出产了印度30%的苹果。从结实的住房,整洁的院落,居民的笑容,我能看出苹果为当地带来的财富,听说这一带是喜马偕尔邦最富裕的地区。
路上,运苹果的大卡车小心翼翼地进退着。路旁、车厢和人们的背篓里都堆满了红苹果。这些苹果红得自然,红得粗糙,毫无虚假的蜡光。此时,我们已接近苹果人塞缪尔·斯托克斯(SamuelStokes)的故居。
塞缪尔·斯托克斯1882年 8月6日出生于费城,其父所创立的公司是美国电梯行业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企业之一。塞缪尔是家中的长子,本应子承父业,但他对家族企业毫无兴趣。在一次教友聚会中,他聆听卡尔顿医生的演讲,了解到印度麻风病人的困境。塞缪尔决定从康奈尔大学退学,跟随卡尔顿博士前往印度救助麻风病人。他的决定犹如佛陀离家,父母自然都不赞成,后来见儿子去意已坚,也就不再阻拦。老塞缪尔·斯托克斯提出给儿子每年500美元,一共五年。父亲期待着五年后儿子能回心转意。
1904年,22岁的塞缪尔来到印度,在西姆拉的一个麻风病人聚居地工作。他的父母反对此举,但他却因病人的需要、当地人的尊敬甚至崇拜而感到快乐和满足。在这里,塞缪尔远离父母,也远离那些因他不愿接手家族事业而看不起他的人。后来他的父母意识到,远离满足了儿子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需求,便提供给他可观的资金,他将这笔钱用于麻风病区,也用于帮助当地村民。后来塞缪尔被印度的禁欲主义所吸引,开始在村民中过着简单、节俭的生活。逐渐地,他对传教生活感到失望,断绝了与传教组织的联系。有一段时间,他像隐士那样住在山洞里。
在隐居生活中,塞缪尔行走于印藏通商古道,看喜马拉雅山花开花落。喜马拉雅风景如画,气候宜人,他爱上了这里,决定在此定居。1911年,塞缪尔的母亲来探望儿子,为他买下一个茶园。
印度的茶园主要集中在北印度中部山区的喜马偕尔邦和东部的阿萨姆邦。就我旅行所见,这一片山谷太靠北,气候太冷并不适合种茶。塞缪尔有了自己的茶园,但此地既不适合种茶,也不适合种植印度的原生水果波罗蜜、芒果和香蕉。他开始思索适合种什么?我猜他一定想到了苹果。那时美国的拓荒者已经大量栽种苹果,除了现实意义,在文化上,苹果树普遍被认为是伊甸园中的命运之树。对塞缪尔的祖先而言,如果美国是上帝所承诺的第二个伊甸园,那印度就是上帝对他承诺的伊甸园。
我们在苹果林中穿行,几次停车问路。此时太阳已经偏西,谷地的微风颇有寒意。远处,几个农人背着背篓走过田野。农妇戴着鲜艳的头巾,随风舞动。虽然此地距离西姆拉只有82公里,但行驶时间远远超出估算。我也明白了,在喜马拉雅山区开车,一定要抛弃美国的距离/时间的度量思维。
果园里,红艳艳的苹果压弯了枝条,有些几乎垂到地面,而那地面上绿草柔嫩。在印度,几乎所有的温带水果都非原生。20世纪初,印度北方,特别是这样的山地大多种植李子。但直到1870年,英国人才在库鲁谷地种下了第一棵苹果树。苹果是外来物种并不让我感到奇怪,但为什么印度种植的苹果来自英国,却非离得更近的原生地哈萨克斯坦?据考证,传到西方的苹果很可能是沿着丝路西段北端,经过阿拉木图的森林。商旅看到野生苹果树,摘下果实,带着它们一路向西,随手丢弃了果核。印度属于丝路西段的北端,虽然从克什米尔进入,但多数商旅却从缅甸走入印度,这多少解释了苹果为何在19世纪下半叶才传到印度的缘由。
从丝路传到欧洲的苹果多数都不好吃,种在库鲁谷地的英国的苹果也不例外。那些苹果的味道偏酸,不适合习惯吃芒果的印度人口味。其实何止吃惯了热带甜水果的印度人,喜欢吃甜拒绝吃苦,是人类的普遍的欲望。在《植物的欲望》中,迈克·波伦以苹果、郁金香、大麻和马铃薯四种植物分别代表了四种人类的欲望,它们分别是甘甜、美丽、陶醉和控制,其中甘甜名列第一。波伦的那本书探索了人类欲望与植物的互动,因为人类的欲望导致培育杂交植物,植物因此获得了遗传进化,人类也通过植物满足了欲望。在更宽泛的意义上,凡是哺乳动物对于甜的渴望源于生存进化的需要:凡是甜的果子往往具有更多的热量,一只黑熊当然更愿意吃包含更多热量的大苹果而非小黑莓了。
三
前面的果园是塞缪尔的吗?未必是,但他很可能经常行走在这一带。那时他很可能得知库鲁谷地的英国苹果不受欢迎,他也很自然地想到自己的祖国,但美国的苹果甜吗?从他的Stokes姓氏看,他家祖先是英国人,那么他的祖先是不是从英国带去了最早的那批苹果树?
我听说美国最早的那批苹果树大多数都是酸的,梭罗在散文中说:野生苹果“够酸的了,让一只松鼠在它的边上咬一口,它都会尖叫。”那时的美国人如果在苹果园里找到一株甜苹果,会欣喜若狂。为了得到甜苹果,人们开始使用嫁接技术,这个技术还是中国人发明的呢。1801年北美就有了嫁接苹果树的苗圃,并培育出了一些东部知名品种。
1915年,塞缪尔回到美国。不久便听说了名为“RedDelicious”苹果很甜。 RedDelicious就是我们常说的五爪苹果,也有人称蛇果。30多年前,我来美国时第一次吃到它时,真是又脆又甜。1916年冬天,他将从美国带回的几棵苹果树苗,种在自己的果园里,并将当地的土壤样本寄往美国,请求专家分析指导。
在两百亩土地上,塞缪尔先后种植了“红美味”和“金冠”,而后者是他母亲寄来的圣诞礼物。数年之后,辛勤劳作结出了果实。1912年,塞缪尔娶了一个当地女子。他后来继续购买土地,种植更多的苹果。他的家庭随着七个孩子的出生不断壮大。
1926年,塞缪尔开始出售苹果。那些苹果一炮而红,印度人立刻就爱上了它的甜美。那时当地的主要作物是土豆和李子,在塞缪尔的指导下,当地农民开始种苹果。经过多年培育养植,喜马偕尔邦凡是能种苹果的地方都种上了苹果。十年之后,印度已不再从日本进口苹果。
当地人视塞缪尔为自己人,称他为“基督教爸爸”。显然塞缪尔放弃舒适生活来印度的初始激情很可能源自宗教。来这里之后,他一直为贫弱的人造福,并未仅做口头上的价值灌输。塞缪尔引种苹果之后,即投身于印度独立运动。
在我的想像中,塞缪尔一定是个粗旷的男人,但从照片上看,他却是五官细致,头发整洁,还有点儿忧郁的男孩儿。看塞缪尔中年后的照片,我发现印度改变了他的相貌。我曾与BBC长驻印度记者马克·塔利(MarkTully)有过一面之缘,他也承认印度改变了自己的相貌。这改变是因为气候,还是因为文化?
我们向一个背着满兜苹果的人问路,那人茫然不知。我们说:“那就买点苹果吧。”他又摇头:“苹果不卖。要吃,你们拿几个好了。”原来这里做工的多是尼泊尔人,他们作不了主。再次停车问路,一位大爷说:“就往那条路上去。”那是一条上坡的土路,只见苹果林,不见人家。几只鸟从树上飞下,在车前跳来跳去,它们对外人很好奇。开到坡顶,我才看到一栋房子。那就是“苹果人”的故居。
塞缪尔后人已是第四代,生活在世界不同的地方。我不清楚这间故居里居住的是塞缪尔的那个孙辈或曾孙。故居的果园落了一地苹果,那些苹果从亚洲到欧洲,到新世界,苹果籽的基因储藏远比在哈萨克斯坦的野生苹果丰厚多了。果园之外,堆着干草垛,牛栏中栓着几头奶牛。我们走过去时,它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让我想起德里闹市中和主干道上行走的神牛,以及为了它们的悠闲而必须的紧急刹车。在一幅漫画中,神牛位于印度种姓制度的宝塔尖上。
走出果园,我就看见塞缪尔纪念堂。那是一座上覆草帽般尖顶,下为四方大厅的木质建筑。Daksh径直向里面走去,他撞破了栏下的蛛网。他一边扯着脸上的蛛丝,一边叹息:“唉,这个人为当地带来这么多财富,纪念堂却如此寂寞。你知道他参加过印度独立运动,还坐过英国人的牢。他可是唯一参加过印度独立运动的美国人啊!”我说:“满山的苹果已经是他最好的纪念。这世界上总还是有些圣人的。”此处地势很高,四周的山顶已见薄雪。堂前那株玫瑰,叶子还在盛夏,花朵已是晚秋。
在苹果人的故居,我们买了一箱苹果。这箱苹果一直吃到了列城。返回德里后,Daksh的好友Prakash来访。他曾几次行走喜马拉雅,得知Daksh的高山反应,他说:“你没有严格按照高原手册行事。在某些地区,你不能吃东西,特别是在旁村(Pang)。可你吃了,所以上吐下泻。而你,”他转向我:“你不大吃东西只吃苹果,是那些苹果救了你。”——此为后话。
(作者现居美国科罗拉多州。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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