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爸爸参加部队的一个财经纪律大检查,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着家。只知道他跑了很多地方,最后一站是省城。正赶上我们放暑假。当时我大概刚上高中。也许他是心血来潮,又或者早有想法。爸爸一声召唤,妈妈带我和妹妹到了省城和他汇合。
那是我第一次到省城。回想起来,那好像也是我们的第一次家庭旅游,又或者是唯一的一次。在此之前或者之后,我们也有很多次一起踏上旅程,不过都是父亲拿着大包小包,带我们往返于从部队的家到遥远故乡的路上。
我们住在滨河路的部队招待所。那好像也是一个对外营业的宾馆,我记不大清楚了。位置很好,正好把着路口。这里距离最繁华的步行街只有几百米。我们住的房间临马路,窗口对面就是黄河铁桥。据说这座铁桥还是清末时候的建造,是省城地标性的景点。过了桥就是白塔山,以山上有一座白塔得名。不过对于我这样从山区出来的孩子来说,那顶多是一个小山丘。
在我们的生活中,更多的时候爸爸是严肃的,军装挺直,很少放松的时候。但是这一次他兴致很高。为了这次家庭旅游,父亲还特意借了一架海鸥相机,准备了几卷柯达胶卷。我以最快的速度学会了按快门和装胶卷,很快就对着窗口拍了好几张清晨雾气里的白塔山。后来洗了照片出来,爸爸一个劲地跟人家说这几张不是他的。因为照片上看不到一个人。
爸爸说拍照,通常的说法是捏一张。我猜,那是在表达摁下快门的动作。后来看一个军旅作家写的文章才有些恍然大悟。他说是因为将摄影的摄读成了捏。他推测,这或许是因为早些年很多干部战士文化水平不高的缘故。后来大家这么说惯了,习惯成自然,就没人计较是否念了白字。反倒是那么说就很容易找到亲近感和归属感。
一大早爸爸带我们在宾馆吃早饭,这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之前我们住旅馆的记忆是跟他回老家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回住在西安玉祥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感觉像个大杂院。正好是个夏天,每天妈妈都要吃一碗绿豆凉粉。那和省城的宾馆截然不同。爸爸是出差,公家管饭,我们需要临时买饭票。宾馆人很多,总是闹哄哄的。好像吃饭的时候也要等位子。
爸爸的工作已经结束,又或者他没有那么忙了,所以他有时间带我们在城市里转。铁桥就在街对面,肯定是要去的。我们在黄河边照了一张合影。照片中的父亲46岁,母亲30多岁还不到40岁——想起来他们是多么年轻啊。父亲穿一身便装,白衬衣,灰色长裤,手拿一把折扇。这和他一身戎装的形象大相径庭。母亲穿着蓝色碎花的衬衣,底色好像也是白色,剪发头。妹妹穿深蓝色的白领的学生裙装,我穿着蓝格白底的衬衫,还戴了一顶白色的圆顶凉帽。好像是到省城在市场闲逛的时候买的。
这是我的记忆吧。这会儿手头没有照片,不敢肯定说的都对。
还去了五泉山,具体情形也记不得了。我们还去划船。那种体验同样新鲜。不是天然湖,记得是陆军总院附近的人工湖,正好有划船的游玩项目。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划船吧。
不过这么多的人生第一次,很多年里我是没有意识的。我没觉得它有多么珍贵。那时候少年心气,人生不过刚刚开始,面对城市的喧闹似乎除了好奇也没有太多的想法,甚至从来也没有想到父亲转业后会在这里安家。我会在这里上高三读大学。虽然那也不过是两三年之后的事情,但是那时候的我如何能料想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说起来,有一件小事儿倒是让我印象深刻,一直记到了今天。
有一天晚上,爸爸带我去他的一位老首长家里做客。好像是一群战友约好了去看这位首长,他们中的有些人好几年不见面了。隐约记得爸爸和他的战友都管那人叫部长。说实话我记不得部长的音容笑貌了。那天在场的大概有七八位,他们都穿军装。好像女眷带着小孩子在客厅里玩耍,部长带我们进了隔壁一间屋子。房间不大,有的坐着有的就站着。正是7月暑热,部长很是热情,招呼家人上西瓜。战友们聊的热闹,谈话间笑语不断。
一会儿西瓜上桌,差不多就是洗脸盆那么大,切了一大盆。部长说天热就吃点西瓜吧,也不给你们倒水了。父亲和他的战友们积极响应。部长夫人——阿姨进来招呼客人,看到我就招招手,让我自己动手拿一块。我拿起一块西瓜,刚递到唇边,就闻到一股呛鼻的酸腐味儿。看看满屋热气腾腾的样子,七八只大手伸进盆里拿西瓜。爸爸和他的战友们,有好几位吸溜吸溜狼吞虎咽,啃下大半把瓜皮扔到脚下准备的垃圾桶里。也有一两位手里拿着一牙儿西瓜,一边吃一边谈笑风生。
我没好意思吭声,停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把西瓜放到了桌上。
部长叔叔注意到了有些窘迫的我。大概他是觉得我认生。看我手中空空,坐在那里有些发呆的样子。他冲我笑呵呵地说,怎么不吃呢,天气这么热,多吃点可以解渴。我哼哈着,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只好把放在桌上的西瓜又拿起来。送到嘴边的时候心里顿时一阵翻滚。只好把它捧在手里。部长似乎一直在留意我,看到我这样子,他眼里的笑意更浓了,说,多吃点。又转头跟坐在我身边的爸爸说,“老文,让你儿子吃啊,别客气”。爸爸摆摆手说,小孩子不用管他。片刻之后爸爸又冲我说,让你吃就吃吧。
我窘的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我拿起那块西瓜,嗫嚅一阵,说,这个瓜是不是放的时间长了,好像有些发酸。
整个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大约有几秒钟的时间,但我觉得很长很长。部长先是一愣,很快从盆里拿起一块西瓜来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说,好像是有些——啊呀儿子拿回来我们也没太注意。快不吃了不吃了。他大声地叫自己的夫人,把剩下的西瓜都拿走。
爸爸的一个战友手里一直拿着一块西瓜,我注意到他好像是咬了一口,就那么捧在手里。这时候他把西瓜扔进脚下的盆里,嬉笑着说,是有点儿——但是也还好,不是很......
这种气氛没有持续多久。或许有个机灵鬼插科打诨讲了一个熟人的军中笑话,这群男人们亮着嗓门拼命地笑起来。
那一年我15岁。从部长家出来,我问爸爸,你们都知道他家西瓜有些酸了,怎么谁都不说呢?我记得他拍拍我的脑袋,说,你不吃放在那儿就行了,干嘛非要揭人家的底呢——好像就你知道敢说似的。
我猜,爸爸不希望那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走到社会上吃亏。他却不说,他自己屡屡因为爱说大实话遭人抱怨记恨,甚至被人排挤。特别是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之后。有几次家人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难免觉得他太冲动,到头来自己吃亏。他不以为意,觉得自己做人做事只是凭良心,不害人——“我睡的踏实,半夜谁敲门我都敢给它开门”。他扬起眉毛瞪大了眼睛,高声大气。
这几天,我有点儿怀念那个15岁的懵懂少年了。我也怀念他的父亲,那个当兵的。
文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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