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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春天,正值深圳“落叶时节”,吴万平忽然又想起了《还轩词》,想起当年出版社接受书稿之不易,想起自己尝试注释丁宁词之艰辛。书出了二十年了,他来深圳也十六年了,可是要说他在故乡还有什么牵挂,《还轩词》绝对排在前列。人在深圳,他常常重温丁宁词,一遍又一遍“复盘“自己当年的注释,反思是否有所疏漏。这一天,他反复回味那句“从此尘梦不关情”,深感丁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许多词句理解起来简直难上加难。
1964年,丁宁曾经参加过一个“三八妇女节忆苦思甜大会“,还专门做了四首”临江仙“,分别是”家庭回忆(童年)、婚姻回忆(青年)、职业回忆(中年)、党恩(晚年)。其中“婚姻”那首有几句后来经常被人称引:”当筵誓水盟成,从此尘梦不关情,澄心依古佛,力学老青灯。”吴万平当时即已知道其中内情,于是在注释中说:“……丁宁从小由父母许配给一位黄姓子弟,但婚后夫妻感情极为恶劣。文儿(丁宁之女)四岁殁于病后,丁宁即提出离婚。迫于母命,离婚之时她曾跪在亡夫灵前,当着众族人的面发誓永不再嫁。”
吴万平回忆起,当初注释《还轩词》时,所有认识丁宁的人都告诉他,“当筵誓水盟成”之后,丁宁绝不可能有男女之情,可以说是“终身缟素,守志完坚”。吴万平也相信丁宁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她“历尽酸辛归宛委”“远祸入清凉”,只在词的创作中寻求精神寄托。
二十年之后,吴万平重读《还轩词》,“发现这极有可能是对丁宁大大的误解”。所以他专门写了一篇《词之魂,情之洁——订正丁宁爱情词注释的错误》,发在他的博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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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宁于1949年或1950年作过一首《鹧鸪天》,收入《还轩词》卷三“怀枫集”,吴万平认定这是“丁宁追求世俗爱情的勇敢宣言”。全词如下:
朱户银钩梦已非,霜风吹鬓欲成丝。纵教天意同刍狗(刍,干草。刍狗,古人用干草做成的狗,用以祭祀,用完即弃,故常喻废弃之物),岂为缁尘厌葛衣(葛,未染的素丝)。 惊绝代,展深期,低徊忍说识君迟。灵湘清怨飘篷感,销尽心魂只自知。
吴万平的文章说,丁宁上至鸿学大儒的朋友,下至市井百姓的邻居,众口一词,都说离婚后的丁宁,决不可能谈恋爱。那么,词中的“君”是谁呢?讨论又讨论,斟酌又斟酌,联系到该词的写作年代,我最后在注释中写道:
君 指***.***。词人借鉴古人托男女之情写君臣关系的手法,在这里真诚地表示了自己对***和***认识太迟了的复杂的内心感受。
老吴现在承认这是误读——
“上半阕的最后两句,似乎已准确无误地传达了“春消息”:“纵教天意同刍狗,岂为缁尘厌葛衣(纵使老天有意让我成为废弃之物,我也不会因为有黑色的灰尘,而厌恶素丝织成的洁白衣服)”,我们只能读解作:“天不怜我,让我有过失败的婚姻,但我不会因此而不接受纯洁的感情”。如要读作:“天不怜我,让我经历了旧社会的苦难,但我不会因此而不欢迎新社会”,岂不牵强到莫名其妙的地步?还有,首两句又如何解释?“朱户银钩”是丁宁13岁父亡之前的大家闺秀的生活写照,“霜风”句是写自己已经47岁(或48岁)的现状,也和新旧社会的交替没有联系。“纵教天意同刍狗,岂为缁尘厌葛衣”,只能是丁宁追求世俗爱情的勇敢宣言。现在看来,这首词应是非常贴切丁宁身世的爱情词作。
吴万平说,“丁宁的‘君’是谁,只能留待以后考证了。我想借今天的机会,向当年因为我错误的注释,而对丁词造成错误理解的读者,致以歉意。”
可惜啊可惜,即使后人考证清楚了“君”在何方,他也无缘得知了。况且,如果丁宁有意遮蔽,谁又能说清何日“君”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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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万平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喜欢的事情,一定努力去做;做错了就是错了,他认账,他道歉;但若是以莫须有之名加之责之,他不服,他会争辩,会反抗。
想当年,安徽文艺出版社的黄勤堂总编辑如此爽快答应出版《还轩词》,真有点出乎吴万平所料。接下来黄总对要出版的书稿提出的若干要求,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几点要求是:其一,面对青年读者,故全部词作必须要有注释,否则不出;其二,出版重在普及,所以词集要简体横排。
“我既喜又惊,兴冲冲赶回古籍部,和同事们细数了有可能完成丁词注释的人。”吴万平2003年在发表于我们“文化广场”的文章中回忆说,“我准备逐家逐户去劝说,但很快知道这是徒劳的。因为熟悉和喜爱丁词的人,不是年龄过大精力不济,就是身兼要职,在当时百废待举之时难以分身。我想自己上马,但发现难度很大。一是词中有一些佛教典故当时很难查到出处;二是……有些词极为晦涩难懂。”
他终于说服“丁宁的青年邻居”卓孟飞和他联手,自己承担较难部分并负责统稿。“这以后的艰难困惑我已经记不清了。”他说,借出差之机跑过几个著名寺院,也和一些高僧大德通信求教,历经几年努力,仍有几首词难以注释,不得不予以删除。他说,书能出版,需要感谢很多人,比如当时的安徽省文联副主席、年近古稀的诗人刘夜烽,曾在灯下用笔大删大改注释稿,逐词逐句予以推敲。
老吴说,今天翻阅《还轩词》和那篇论文,还为自己当年的热情和胆大妄为所激动。“虽然注释生涩僵硬,可不时也有令我惊喜的地方:这么难的典故,怎么就给我找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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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坦荡得可爱可敬。记得2003年编发他这篇《我和婉约词人丁宁》时,我说,最后那一小段文字可以删去:毕竟是1980年代初啊,那时书能出来就不错了,能出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不必过于自责吧。
老吴说,不删。历史就是历史。
这段话是:”唯一使我羞于见人的,是后记中欲盖弥彰的一句谎言:‘为尊重作者,仅删去少数几首艺术境界显得重复或过于晦涩的篇章,基本上保持了《还轩词》的原貌。’“
现在我明白,他的所谓”羞于见人“,是因为删去了近三十首,而不是”几首“,这确实难说是“尊重作者”,且删去的原因也不尽是因为”艺术境界显得重复“。但是,他说”基本保持了《还轩词》的原貌“还是对的,更不用说他的开正式出版丁宁词集注释本之先河了。最新的注释版再完备,也无法抹杀吴万平当年筚路蓝缕的功劳。
当年吴万平都删了哪些词?我虽然还未找到深藏在夜书房里的《还轩词》1981年油印版和2012年黄山书社版,但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啊,有什么是查不清楚的呢?
【未完待续】
胡洪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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