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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篇文章的开头原本不是这样的。
前几天早上洗脸刷牙听广播,突然听到网易和暴雪谈崩了的消息。
我举着牙刷愣了半分钟,一直听到广播里把整段新闻播报完毕。如果不出意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意外可出,明年的1月23号以后,暴雪旗下的所有游戏将“暂时”停止在大陆的运营。而这种“暂时”,很有可能是一个无法估量的时间。
作为暴雪旗下游戏将近二十年的一个老玩家,大概就是告诉你,从今天开始,土豆没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大抵没人会专门去某个饭店点土豆做的菜,但“土豆没了”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
耽误吃饭么?不耽误。
但土豆怎么会没有了呢?这似乎会让人想起“如果土豆还有的时候多吃一点就好了”等等这样的话,但“多吃土豆”似乎比土豆没了还要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好吃的多了,为什么我要多吃它呢?
但生活里的很多东西,本身它存在的时候你会觉得它们便宜,实惠又大碗,等到它突然没有了的时候,再想吃一口,很可能遥遥无期。
就像很多人,说了再见,却再也没有见。
《肉食者不鄙:汪曾祺谈吃大全》
汪曾祺 /著
楚尘文化 | 中信出版社
2018年7月
故乡是一盆嚎啕大哭的蒸猪血
在北京越久,也就越想念故乡的食物。东北的农民大多是春夏秋三季较忙,冬季称“猫冬”,所以好吃的也多在冬季。
但要说故乡的食物寄托于某一道菜,可能并不准确。现在的东北人通常是“四老二中一小”的家庭组成,但二三十年前,许多东北家庭可以多达十几人甚至几十人之多。
人一多,炒两个菜显然就不够档次,也不够吃的。平日里还好糊弄,一到春节前后,往往就要杀一整头猪来做席。俗称“杀猪菜”。
我小时候,极爱看杀猪。
做杀猪菜,让专业的屠户来杀是极为无趣的。东北小县城里,杀猪这件事承载的更多的是一种社交功能。腊月底的早晨,女人们早早起来用最大的锅烧水,男人们开始磨两把锋快的牛耳尖刀。穿上橡胶的或皮的围裙,踩着水鞋去猪圈旁看猪。
那猪三百来斤,极肥硕而白,泛着点儿红,像极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脸。三四个壮汉拿着绳子,一声呼喊,翻进去一脚将那猪踹个侧翻,木杠子压住了就捆。捆得四脚朝天,便搭到一个简易的杀猪台上——有可能是块破门板,也可能是块青条石。
几个壮汉按住了那猪,就有一个主刀的,在搪瓷脸盆里放了盐水,扔在猪脖颈下。在猪的脖下只一刀,这刀下得有学问,还得完全切断血管,还得让猪血准确地流到下面的盆里,不能浪费。
那猪当然拼死挣扎,这便有一根木杠横着压住,叫穿心杠子。血流的差不多了,旁边的几个汉子便喊女人端来烧好的开水,给猪褪毛,之后便是分割,炒炖熬烧,也就是所谓的杀猪菜。其中必有一盆蒸猪血,暗红色,飘着豆油葱花的香,我每次就拿着勺子等着,上桌便狠狠地挖上一勺,一半直接塞进嘴里,烫的乌里乌涂,另一半拌上热腾腾的大米饭,再从酸菜白肉锅里夹一片白肉,呼噜呼噜都夯进肚子里,香极了。
后来到了北京,就再也没见过杀猪,也没再吃过让我眼前一亮的故乡菜。2017年有儿时朋友现在已当了厨师,来北京问我要带什么,我只要了一盆蒸猪血。朋友也实在,早上做了放在车后座上,一脚油门七百公里送到北京。我连滚带爬上了车,第一口吃在嘴里,就让朋友关了车门,一个三十来岁的东北汉子在后座上嚎啕大哭,自此以后再不去北京的东北饭店。
谈到吃,汪曾祺先生驾鹤许久了,但他的文字,尤其是谈吃,依然是顶级。
也正是因为他在“吃界”享了盛誉,多年来他的“谈吃”“再谈吃”“又谈吃”出版物多而又多。但有趣的是几乎没人给这些“吃集子”写序跋,可能是无从下手。随手买了一本《肉食者不鄙》,看得出来编辑憋了许久,但正文开篇依然是三个字“狮子头”。
写不出来,干脆就他娘的不写了。拿狮子开个头,求个口彩也是好的。
大概人对“故乡的食物”都有一种独一份的执拗,平时再宽容和善的人,谈到故乡的食物,心眼儿也会突然变得小起来。汪曾祺先生是江苏高邮人,高邮盛产鸭蛋,尤其是咸鸭蛋。汪先生在书中写“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作‘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
时隔多年,在北京的又一个寒冬里,我又再想起了当年的那盆蒸猪血。
时间是一台没有手刹的破车
2012年,我去参加一个远在广西的会议。
因为要在会上演讲,我提前两天飞到南宁,再从南宁坐车到某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
其时是11月底,北京几乎0度,那小县城二十几度。
上飞机穿棉袄,下飞机穿短袖,车上空调一开,下车太阳一晒。郭德纲先生说得好:人呐,大象也受不了啊。
当时我就一脑袋栽宾馆里了。距离开会不到24小时,嗓子肿的什么也吃不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地工作人员见多识广,连忙把我带到一位老壮医面前。那老壮医看起来几近花甲,也没有诊室一说,就在路边支了个颇大的竹棚,也没人挂号,大家只是站成一排,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不像医院,倒像小区门口卖卤味的。
老壮医手法极快,眼看着前面十几二十人,说着话就到了我。老者搭了一下脉,让我张嘴看了看嗓子,问了一句我至今记得的话。
要快治还是慢治?
我连比划带说,明天我有演讲,台上不能出问题。
老者一笑,这是快治。开了一小包药,总计四块二毛钱。嘱咐当晚服下,次日准好,但不要在会议结束前吃任何食物,“快治嘛,总有些副作用。开完会你得大泻两天。”
次日,会议大捷,当地大宴。我谨记医嘱,不敢动筷。但席间有一盘鱼生,晶莹剔透,不似岛国做法。问工作人员,答此为鲤鱼鱼生,为本地特产,除此地再无二家。做法也颇有趣,传统鱼生仅配芥末酱油,这鱼生配料多到让人发笑,能分辨出的有鱼腥草、柠檬、紫苏叶、薄荷叶、海草、生姜丝、红萝卜丝、酸橘、大蒜、酸姜、木瓜丝等等,蘸料也有花生油酱油等等——还真有芥末,不像一盘鱼生,倒像是加料东北大拌菜一般。
虽然赏心悦目,但席间数人均不吃,问及原因,答鲤鱼为河鱼,常有寄生虫卵,虽然极鲜美,但时有食虫卵致发病者。只有当地一局长大快朵颐,我说您就不怕?
局长大笑,人生一世,怕也百年,不怕也百年。就算生病,治就是了,等到老了还能和儿女吹嘘一回。
遂大吃一回。果如老壮医所说,大泻两天,直到临起飞四个小时,我还在医院里打点滴。但时间确如一台没有手刹的破车,自那以后,白驹过隙,十年一晃,再也没有机会品尝那盘远在千里之外的鱼生了。
汪曾祺先生著文,通常,通透,通彻。往往几个字表述完成,再不回头。写到1958年曾经劳动过的果园,再去已是28年后。纵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说,熟人都老了。
日子过得真快。临近月末,某天看一位吃遍全国的VLOG作者,最终吃回到了自己的母校。
吃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食物,鸡排饭而已。大哥兴奋之极,说这饭十几年前上大学的时候“开洋荤”才有的吃,打包坐在车上,打开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饭盒,吃了一口,一个可以在镜头前面滔滔不绝几十分钟的人突然就沉默了。
他说,那时候的快乐好单纯啊……哈哈哈。
我们可以规避人生中很多不必要的危机,凭借着经验、智慧,或者干脆就是运气,但唯一避不过的,是时间的流逝。疫情让很多事情都按下了暂停键,比如计划中的旅行,比如未完成的承诺,比如许久未见的许多人。就像我们无法预料疫情什么时候结束,很多事,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些一念之差未曾吃到的东西,未曾说过的话,未曾熟识的人。再一转身,此去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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