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文茂/文
1990年五、六月间,我到山东省文学讲习所作家班学习,有幸认识了一批未来的文学家。其中有几个我至今难以忘怀。
有位小姑娘,菏泽人,脸儿黑黑,劣质口红把嘴唇涂得花儿胡哨,指甲也抹得乱七八糟,但性格天真烂漫,喜欢唱苏芮的歌曲,似乎每天都是无忧无虑的。写过《梧桐树,梧桐雨》之类琼瑶式的小说,她本人也像是琼瑶小说中的人物。后来她写信向我倾诉人生的不如意,她如何被周围的人们宠爱而又不被理解,爱她的人并不是她所爱的人等等,大有“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味道。一次我到菏泽出差,曾想去看她,但是为公事耽搁,终也没有去。
来自德州地区的是一位女同学,在一个县级文化馆工作,长得蛮漂亮,拉一手好二胡。班里开联谊活动,她露了一手,把《二泉映月》拉得如泣如诉,感动得一些同学想入非非,但我很怀疑她历经过什么磨难。休假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相伴到她家去玩,受到了她的家人热情的接待。十几年后,我的一个同学带她来我生活的地方采访,她正给某报社撰稿,神情木讷,反应迟钝。我很有些伤感。过后不久我就得到消息,她因婚姻等生活方面的问题,精神出了问题。
有个来自微山湖畔的小伙子,自称是捻军的后代,血液里涌动着侠义和匪气,后来在孔夫子门下苦学了几年,毕业后在一个中学教书,已然儒化得像个文化人。我看他是一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家伙。开学不久,有一次开班会,老师要求各位作一下自我介绍,来自各个地区的未来文学家们都用了比较豪华的语言介绍自己的出身地和文学创作,轮到他了,他站起来,面向同学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黑板,拿起粉笔,写下“闫先治,微山湖人”几个大字,一言不发,又回到座位坐下。他的散文不错,发表在《山东文学》等几家省级刊物上。后来他随妻子到日本陪读,在海边某城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日文。他所在的城市是日本著名战地记者、政治评论家桥田信介的故乡。他有幸听过桥田先生的讲义。2004年5月27日,桥田先生和他的外甥小川功太郎死于战乱中的伊拉克,这一事件成为了全世界的新闻。在桥田先生的妹妹洋子女士等人的帮助下,闫先治把桥田先生的著作《走过战场》翻译成中文。出于对日本诗歌的热爱,他还翻译了著名诗人中原中也的诗作。他学习用日文创作,只要赚到点啤酒钱就请他的老师喝酒。我在北京一个朋友家曾见到他,发现他在日本呆了三、四年,举手投足已被日本文化同化了,喝酒时夸赞他道:“他妈的我怎么越看你越像日本人?”他点头哈腰道:“哈依,别人也是这么说。”
和我住在一个宿舍的两个人,一个是台儿庄的宋安强,一个是兖州煤矿的卢金地。宋安强来自农村,生活艰苦,吃穿都比较简单,但他酷爱作诗,当时在枣庄地区文坛已小有名气,出版了一本小册子。课余时间,安强就给我讲诗歌。我是一个资质愚钝的人,对诗歌又一窍不通,但我不缺乏对文学的热爱和对讲话者的尊重,所以安强跟我谈得很投机。安强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唾沫星子乱迸,朗诵自己的诗歌很陶醉,常常被自己的诗歌感动了。我大张着口,木木的,成了他惟一忠实的听众。结业后我们各奔东西,他回到家一边种地一边作诗,我回到家传道授业解惑也。他寄给我一摞书,想让我帮他推销一下,我看也值不了几个钱,也就没太当回事,迟迟没有回应。安强生了气,写给我一封信,大意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之后我们就失了联系。后来在报纸上看到安强参加一些文学活动,自己也半路出家习书作画,还牵头组织了全国百位将军书画展,再后来听人说他在台儿庄开了个小店在卖酒。看来仅靠写作诗歌卖钱,是难以养家糊口的。
卢金地是我在作家班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他长得很古朴,着装也朴素。喜欢吸烟,常吸那种不带把的劣质卷烟。叼起一支,灵感即来,或伏案提笔文如泉涌,或与朋辈神侃滔滔不绝。他说话正如他的长像和着装,朴素而通俗。他作文却高深莫测,典雅而怪诞。金地好饮酒,有闲暇,便到街上小店豪饮两碗散啤酒。肴不拣好孬,酒一定要喝足。有时我们一块去喝酒,喝完对半分账。他并不表现中国式的客套,但也绝不沾别人的便宜,足见他的真诚。金地观察敏锐,联想丰富,逻辑推断能力强,属于“才子”型的人。有一件事我念念不忘。我第一次踏进作家班的宿舍楼,见洗漱间的水哗哗地流,就放下行李,随手关掉水龙头。金地看在眼里。后来谈起来,他就提起这件事,并由此推断我是一个教书匠之类的人,注意小节,做事拘谨,因而在文学上也不会有大的成就。凭这,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金地无疑又是个“怪才”,他的作品读来都感觉有些怪诞,不易读,也不易懂。他操练小说的技巧很娴熟,是现代派的集大成者。很难说清他受了哪位大师的影响,因为他把许多前辈的经验融化成了自己的东西。他的小说结构是略萨式的,故事之怪诞是卡夫卡式的,语言之洗炼如海明威,而内容又正儿八经是中国土生的。他的作品多写悲剧,因为唯有悲剧才引发人们对生活、对社会、对历史的反思。他的作品也多写罪恶,唯有揭出疮疤,方能引起人们对疗救的注意,唤醒人类的良知。金地每日神神秘秘的,拿着他的小说到各个编辑部去推销,向编辑宣扬他的文学理念。但他到处碰壁,在当时还不太宽容的文学环境里没有人能接受这个狂妄而有点偏执的青年。他不灰心,从小处做起,把习作发表在自己编辑的《矿工文艺》上,并陆续有几个小短篇发表在外省的刊物上。他苦于在他生活的矿区找不到志同道合者,定期怀惴新作的小说到省城济南参加刘玉栋、刘照如等文学青年组织的沙龙,互相交流创作得失。他的文学理念逐步被人们所接受,引起省内外文学界的关注,成为有影响的文学新人。他参加了全国青创会,他的短篇小说《斗地主》进入了2005年全国小说排行榜,并获得齐鲁文学奖。他终于圆了自己的文学梦。至今他依然坚持用钢笔写作,不敲键盘,不上网,没有微信号,足见他仍然是一个古朴的人。
前几年我参加一个文学讲座,听《当代小说》的主编刘照如讲授小说创作,他竟然也是这个学习班的学员,但他是济南人,不住校,所以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在作家班呆了两个月,听了二十多位教师和作家前辈的授课,其中赵鹤翔先生的话音犹在耳:“你要和谁有仇,你就劝他搞文学;你要和谁有深仇大恨,你就劝他写诗歌”。赵先生的话看似调侃,实为人生的总结。文学的路布满荆棘,只有不畏艰险,耐得住寂寞,用一颗恒心去默默地耕耘,方能结出涩涩的果实。
2022年11月22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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