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说,狗子有些鸡贼,表现之一是他会每天坚持散步一两小时,风雨无阻,目的就是为了恶补酒精对他身体的损害。
杨柳是狗子的女人,自然,对狗子的鸡贼,她就很有发言权。在很多人看来,杨柳和狗子的爱情,多少有些奇怪或者说不可理喻。当然啦,和狗子在一起,是颇有些利好的,比如说,跟着狗子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每天都有酒精和饭局,但另一方面,跟着狗子吃香的喝辣的也并非没有代价,比如说,作为狗子的女人,就得忍受狗子随时找妓女的风险,还经常在狗子烂醉后被他踹得到处乱跑。可尽管如此,他俩还是爱得死去活来,而且,他们的爱情在电影《盒饭》里还淋漓尽致地书写了一把。
这都暂且不表,该怎么爱还怎么爱,那是他们自个儿的事,私事,旁人无权说三道四。在此,笔者只是稍感奇怪:狗子何必这么生扛?如果酒精已成为如此累赘,毫无快感可言,完全可以戒了嘛,何必这么死磕,非得跟自个儿较劲?
后来想想,也就明白了,酒精这玩艺儿,恐怕天下人都戒了,狗子也戒不了。一是酒精有瘾,不是说戒就能戒的;二是狗子已经给自己打上了“啤酒主义”的标签,这下想戒都没法戒了——如果戒了,狗子还成其为狗子吗?那个戒了大酒的狗子,还是人们印象中那个鲜活、奔放、愤世嫉俗的狗子吗?恐怕彼狗已非此狗了。
所以说,狗子不可能戒酒。酒精已成了狗子一个如影随形的符号,已融入了狗子的血脉,无论从身体、从精神,还是从作为作家这样一个社会身份和符号的需求来看,狗子都不能戒酒,即使他妈叫他回家吃饭,也不能戒。稍稍做点利益的计算,就会发现这戒酒的成本实在太大。所以狗子宁可鸡贼一下,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地狂走一通。
或许,从一开始,狗子走上啤酒主义者的道路,并非精心计算的结果,无非是遇到哥们高兴了狐朋狗友一把,或者借酒装疯发泄发泄胸中的郁闷,这一点,我们没必要怀疑狗子的真诚,但后来,当啤酒喝成了标签,喝到了主义的境界,这里面就不能说完全没有利益的计较了,甚至可能还带有相当的表演成分。总而言之,狗子已欲罢不能了,他必须保持一种姿态——为了确认自己的真诚和彻底。
可悲的是,当真诚都成了一种姿态,这个世界就真的非常可疑了。
狗子错了吗?
没有,狗子没错,狗子只是这个时代的受害者。
长久以来,狗子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标杆之一,他是这个时代的异类,他代表了一种极端的生存方式,这种生存方式从反面构成了这个时代的一个隐喻。他试图以自己的身体为祭品,以酒精为媒介,以狂放不羁的饭局为祭台,来表达对这个日益荒芜、平庸的世界的愤怒和反抗,尽管这种反抗注定和这个时代一起不可避免地滑向深渊,但它却让置身其中的我们每个人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从而让这个世界保留了一种觉醒的可能,看到了一丝拯救的光亮。
于是,我们看到有人开始急不可耐地为狗子唱起了集体赞歌——《狗子的饭局》一书以不动声色的方式,收集了近年来关于狗子的种种文章和评论,包括狗子个人的部分作品。编者为我们精心编构的十四道菜品,让我们几乎看到了一个一丝不挂的狗子,就像烂醉后跳上酒桌脱光了衣服的狗子。
《饭局》中收集的文章并不是什么最新的创作,也不是什么特别有分量的文字,确切地说,它更像狗子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也是当今文坛的那些老将新锐们)以饭局的方式完成了一本有关饭局的书,但他们也恰恰在这个意义上,以饭局的方式完成了一次特殊的集结和亮相。无论如何,这些杯盘狼藉的文字,这些破碎凌乱的画面,看上去都像一场以饭局为布景的集体狂欢——在这个精神贫瘠的年代,即便狂欢也没个正经的场所,饭局成了为数不多像样的选择之一。
应该说,在对狗子的这些表扬和赞歌中,并非所有都是诚实的,有很多都是不负责任的,甚至是看热闹的、瞎起哄的。而事情的真相是,狗子本人已经有些扛不动了,除了以风雨无阻的散步来抵抗身体的损害,如今的狗子会常常在“大酒与躲酒之间”彷徨犹豫,小招说狗子“终于活成了一条老狗”,并一语点破狗子天性中的软弱、平庸及虚荣。
但,问题的症结并不在此。
或许,狗子的天性确乎软弱、平庸、虚荣(无缘结识狗子,因此不敢妄下断语),但在这样一个荒芜、肮脏、虚假和懦弱的时代,以本身软弱、平庸、虚荣的天性,最终释放出一种旷世遗存的勇气和力量,疯魔般地表现出一付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并不惜损害自己的身体挑战公众的视觉和神经,这本身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神话,狗子前半生的作为已足够辉煌,或者说严重点,已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因此,问题的症结并不在此,并不在于狗子是否还有足够的体力将这种姿态扮演下去,症结在于这种以身体为基础的反抗已走到了尽头,这种以身体戕害为底色的反抗也注定难以持久。外部世界如此强大,要继续与世界为敌,就必须有一副好身板,还有,就是一颗真正好使的清醒的头
脑。
狗子此前对这个荒芜世界的反抗,表现出来的更多是鲁莽而非智性,因此,狗子必须进一步开拓自己反抗的表达空间。也就是说,狗子必须超越酒精。
狗子真的还能超越酒精吗?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希望就在于狗子必须学会批评与自我批评。
一直以来,对于狗子的生存方式(哪怕是有那么一点点故作姿态)钦佩有加,但对于狗子创作的文本,就总感觉差那么点意思。一个是少,再一个是浅。
总有人劝诱狗子,说狗子你就不能少来点大酒和饭局,把时间、精力多放在写作上?你看你多有才华啊,如果能多点时间写作,一定能写出这个时代真正牛逼的作品。
不可否认,狗子是有才华,而且狗子也肯定可以在百冗之中挤出更多的时间,但即便如此,即便狗子完全停止酒精与饭局,恐怕也难以变得高产,更遑论产生什么高级一点的大作。因为狗子写作的基本立场和模式就决定了,他的写作与他所热爱的酒精和饭局一样,注定难以为继,注定轻易地走向穷途末路。
狗子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对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缺乏一种真正独立的思考和洞察,因此,除了叫板,他的写作最终没有对这个时代、这个世界说出任何独到的、建设性的、有分量的东西,这也正是他和王朔、余华甚至韩东们的差距所在,所以一个陈嘉映就能让狗子屁颠屁颠的——至少,陈嘉映还不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思考者之一。
好在狗子还年轻,至少还不太老,还有希望。
说到底,狗子还是太顺当,没有经历什么大的人生挫折与悲痛,前些年在圈子里的如鱼得水又让他有些春风得意,所有这些都削弱了他反抗的成色,即便叫板也缺乏底蕴和厚度。好在狗子已有所觉悟,至少已有觉悟的冲动和欲望。这,就是希望所在。
学会批评与自我批评就好了。所谓的思考力、洞察力这些玩艺儿,貌似深奥,其实并不玄幻,有时候就与批评与自我批评有关。学会批评与自我批评,就能反观自我,就能拥有真正独立、智性的思辨,就能从另一个维度观察和思考这个世界,也就能积累自我的厚度和宽度。写作决不仅仅是行为艺术,更不是单纯叫板,写作有时还真得静下心来,耐住些寂寞。
道理就这么简单,也很朴素。但有一点必须铭记,比道理更重要的,永远是行动,是抵抗到底的精神和气魄。如果因为忙着讲道理,而失去了反抗的底气和基本立场,那这道理不要也罢。道理这玩艺儿永远只是锦上添花,那是建立在你非得做老大的基础上的。狗子不会真想做老大吧?我想。没错,饭局是平庸的,酒精亦是荒芜的,以平庸叫板平庸,以荒芜抵抗荒芜,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但在找到更好的替代之前,不妨将饭局进行到底,继续舍我其谁的范儿。
倘如此,一部《狗子的饭局》,也不至于看上去那么像一场伤感的为了告别的演出。
文章来源:经济观察报-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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