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文
“宋热”是一面镜子,让我们从中看到了信心。它表明,无论任何时候,即使再黑暗的时代,人类对美的需求都从未消失过;而且在对美的追求中始终沉郁着一条不屈不挠的悲剧轨迹,若文化中国里的青鸾舞镜。青鸾见镜中之我,若见大美,慨然悲鸣,奋翅触镜而死……人类生来就有对抗黑暗的审美颤音,哪怕微弱如雨中萤火。因此,美,始终是我们的出发点。
接着祖宗的遗产
持续高温在40度左右摇摆,那时我正在杭州“小住”,幸有《山海经》中的“应龙”眷顾,一连有几个下午四五点钟或傍晚时分,总能携雷挟电,牧雨而至,扫荡夏火,人们也总要趁凉跑出来舒透几口带有信仰级别般的气息。
大雨滂沱,坐在晓风书屋弥陀寺的阅读空间里,听着主人朱钰芳老师介绍,南宋德寿宫被能干的杭州考古学家找到了,就在望仙桥边上,于是心动,何不借此行去寻踪南宋临安行在的蛛丝马迹?以投喂翻阅资料时对南宋的空乏想象。
打开门,一股热风吹来,就像今年文化热流行的款式,送走民国热的春天,又走进了宋朝热的炎夏,把出门的心思吹得无影无踪。无奈,还是决定躲在空调房里,蹭自己内心的热度,重又回到“宋画时代”的书稿中。不过,在杭州,总有一种身临其境而又悬隔千年的雀跃,毕竟宋代留给我们的丰富遗产有一半在临安,在这里谈论“宋画时代”,应该是与宋人精神最接近的“天堂”了。
为什么谓之“宋画时代”,而不称人们意识里习惯的那个“宋朝绘画”?因为作为“惯用语”,“宋朝”多指赵姓王朝,而宋画作为中国绘画史上的一个具有独立意义的阶段,它还包括了五代十国,而且这一时期的绘画,已经表现出相当的自我意识,启蒙并为宋时代画家们所继承。同样,宋画的艺术风格虽然会受时代影响,但不会因南宋灭亡了而烟消云散,事实上宋画的文本不仅流传下来了,而且文本所传达的艺术精神以及宋画时代的画家人格,一直影响到今天,而宋王朝已经亡了近千年。中国历史上,唯一让我们仍能秉持信心的,不正是那些可供审美的文化传承和精神人格吗?
三千多年,一家一姓的王朝如走马灯般循环更迭,可文化中国历五千年却未曾亡过。显然,王朝中国不过是文化中国的过客,它流传的那些宫斗的血腥阴影,除了诱发人性之恶外,唯一的好处,就是时时训练我们的怀疑精神在王朝中国面前不能放松一口气,而支撑我们的,则是文化中国五千年以来的古典精神。正如陈乐民先生所云:“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并不在于它是否能与现代化挂钩,而在于它内涵的精神力量和价值。”我深以为然!
遗产不会与时俱进。老祖宗留给我们的这份“天堂”遗产,无论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自古钱塘繁华”,还是“直把杭州作汴州”,好坏我们都得接着。我一向自勉,留在这块土地上的意义,就是皓首穷经,整理我尚能认领的祖宗遗产。
谁又不是呢?生活在这片热土上的子孙,无论是消费宋朝文化的,还是保护祖宗遗产的,心智上都曾受过唐诗宋词的恩润,或得救赎,或得浅薄,如此参差虽然是某些偶然性的失误,却时常导致我们对遗产处理得无言以对祖宗。不辨美丑,对传统的创造性精华大开杀戒,留下人性恶在进化中的种种劣迹,却被视为“美如乳酪”、“红肿之处艳若桃花”等还喜不自知,不仅浅薄,而且颟顸。鲁迅先生的这句话,用到当下复古热,再合适不过了,讽刺得很烧脑很过瘾,浅薄即糟粕。
几番风雨后,幸好我们还未丧失对传统认领的热情,一波又一波的文艺复兴热,当然也包括泥沙俱下的复古热,遗产在人们的各种热浪包括高热、中热、小热中冲浪,淡定自若地饱经各种被开发利用的风霜或可侥幸被披沙拣金,大浪淘沙之后,虽然“金子”所剩无几,但经过具有审美能力和理性精神的子孙们的传承,祖宗遗产仍然具有走向未来的生命力,那就无比欣慰了。
历史剧中的宋
《梦华录》上演了。在径山寺旁的一家茶苑休息,被问道:“您觉得《梦华录》怎样?是一位很标致的女茶人,随后一口气报出了《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清平乐》以及《只此青绿》有关宋代的一连串喜闻乐见又很文艺的电视剧名称,把宋朝热结结实实地砸进我的脑子里,除了《只此青绿》掠过几个片段之外,其余皆不曾看过,而且脑子里总晃悠着吴自牧的《梦梁录》。
碰到“宋粉”了,人典雅,茶苑也典雅,整个氛围都在复兴电视剧里的宋代生活方式,显然,是在追逐电视剧时被屏上的宋朝美学所征服。漫步径山寺,的确有恍若置身“小京都”的感觉,当然现在的日本京都不过是唐宋时期径山寺的翻版。
“近水楼台先得月”,围绕径山寺的山山水水、村村落落,还有这里如莲如茶如竹般的倩影,恍若在宋剧里穿越。住在径山寺一带的人们,基因里就住着慧根,日常茶饭事,似乎都在认真地感受或映证着宋时代的每一个细节的美。
其实,从民国热到宋朝热,可以看出当下人对美好生活方式的精神需求。宋代从士人追求人格美,到普世追求生活美,甚至宋朝的党争,都给出了士人守住底线的克制美以及抛却政见的共和美。宋人就用这些优雅而高贵的美,迷住了我们这个时代。更甚者,它还唤醒了我们生命里的原住民——乡愁,一种对宋代审美的莫名乡愁。一切乡愁难道不都是对美的刻骨铭心吗?乡愁如梦如幻,如云如雨,隐隐约约,飘忽不定,但人们是不会忘记的,那是我们生命的出发点。
每一次的文艺复兴热,都是一次返乡式的投喂乡愁。那热度在阳光的透析下,折射出一股纯真年代的气质,一切都不如皈依美,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常说真善美,细思极喜,建筑在真和善之上的才叫美,真善已经成为稀缺珍品,人格正以势不可挡的飞速,滑向正负零的坐标。唯有凭着美唤醒真善,再把我们自己高举到真善的水平,也许可以阻挡正在风驰电掣的无知之勇。
我们的教育,知识比重常常高于美育,由于欲望的进化,依赖知识的创造,比悠然的欣赏更加紧迫,从而导致感性的审美能力的缺失,世界在枯燥无趣的眼里,只剩下一幅知识结构的骨架子,而人生的终极乐趣则逐渐沉没于人们的遗忘中。幸亏,人类为自己设置了心灵回归的收留处,诸如艺术馆、博物馆、画册图书等等。此外,更有影视剧承担了提升普罗美学的主要份额,当然前提是,影视剧从内容到形式必须给出至少一个有关美的灵启,正如那位典雅的女士,或许为宋剧的某一幸福时刻所激励而改变了人生观。
多想在电视剧演义的故事中去领略一番形而上的宋韵之美,给予我一个热身的洗礼,尽管我很需要降温。其实对于历史剧,我一直是冷处理的。不过,受那位女士的感染,回到家在几部宋剧中认真跳跃了一番。历史剧真不是写给历史学家看的,但历史学家可以和艺术家、哲学家、法学家、科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以及教育家一起看,不是以自己的专业知识俯视,而是坐在屏幕前平视,以自己的素养见高低吧。
我一向认为,艺术创作需要超越常识,以感性的想象力突破理性的形式逻辑,在潜能的爆发中显现作品的命运,因此,艺术非有天才而不能极致。历史剧未必要有天才来天马行空,但也可以来个时空小错位,只要那个时代的精神不旷课,故事提炼得很文艺,就是一部好的历史题材剧了。不必照搬历史,也照搬不了,时间不会绝对重复空间的故事,任何文献上的历史,都属于个人或几个人的记载,都带有一定的认知格局。当我们试图想像“格局”的空间时,其实我们的认知尺度就已经给出了无论大小总有边界的局限。历史事实的真实是相对的,时代的精神气质是绝对的。
我们就这样看《梦华录》吧,编剧的确给时空做了个整容小手术。这部历史剧跨越了或者叫穿越了南北宋三百多年的历史,就像一场大雨带来的灵感一样,这部历史剧的灵感来自关汉卿的元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以及《金明池争标图》、吴自牧的《梦粱录》等等,甚至还有南唐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赵匡胤手下有一位画家叫王霭,据说他曾为韩熙载画过像,但他名下不曾有“夜宴图”的记载。
整体而言,《梦华录》的精神氛围、审美趣味以及诗词歌赋等调调基本来自南北两宋。
为适应文治政策,北宋科举考试扩大招生,大规模向寒门子弟开放。“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励志口号,频频酿成人性的灾难,也几乎成为人人都会背诵的悲情戏文。
南宋时,民间就开始在南戏里说唱负心郎的故事,孕育了昆曲的萌芽,叫草昆。科考落第的秀才们,创办民间书会,一边复习准备第二年再考,一边写剧本。剧本既可以赚稿费维持生计,又可以施展民间话语权,成为南宋民间一份不错的产业链。剧本内容大多是揭露“田舍郎”负心的故事,如《张协状元》,是目前留存下来的唯一完整的南戏样式,编剧是南宋温州的九山书会,因存于《永乐大典》的残卷中而幸存下来,被誉为“中国第一戏”和“戏曲活化石”。
简洁的舞台上,生、旦、净、丑、末、外、贴,轮番登台,演义着不同的人生脸谱。其中,丑是配角里的主角,插科打诨,活色生香,填满了舞台留白的空间,表演幽默,简洁灵活,保持了民间小戏的形式,格调轻松。喜怒哀乐少他不得,有他就活泼。
张协与王贫女婚礼,李大婆吩咐小儿李小二弯腰以背为桌,小二贪馋,甘愿盘杯摆在背上,唱道:“做桌底,屈腰又低头,有酒把一盏,与桌子吃。”旦花王贫女问:“小二在何处说话?”丑答:“在桌下”,旦一回身,桌子没了。问小二:“桌子呢?”小二回答,“找我娘借去了。”李小二的幽默和善良,给这场酸楚的婚礼带来妙趣和欢乐。在简洁的乡村戏台上,这种幽默给虚拟表演颇为挂彩。如丑角以背当门,王贫女上,打丑背喊:“开门!”舞台空间余皆虚无,台下观众皆知此乃古庙之门。人作为道具,平添了一份儿幽默感。
还有空间在唱念的时间中完成转化,也是南戏的原创,如张协赴任时,唱:“过了一里又一里”,“长亭共短亭”,“涉溪东渡水”,便到了任上。
原来南宋的百姓就是这么看戏的。但若能看到一出好戏也要与官府博弈的。
隋唐草创科举制,但因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的积习禁锢,贵族等级固化,下层很难有上升的空间。直到宋朝,科举才真正向寒门开放,寒门有了上升途径,田舍郎终于登上天子堂,屌丝飞黄腾达,抛弃发妻,入赘豪门,引发科举伦理问题。落第秀才们最熟悉这种题材,他们在各自的书会里,开始编剧本写故事,对科举制带来的攀附与背叛进行正义的公审,搅乱了宋朝选官制度的一池春水,遭遇朝廷禁止,朱熹就张贴告示禁止过。
宋代,进了科举的门,就成为士人,进不了的,就去做才人。士人作为精英,有着制度安排的政治仕途,处于上层建筑;而才人则活动于社会基层,要在经济基础里安身,从市场需求中立命。两者之间隔着一道科举的门。士人和才人隔着门缝互为看扁。
明代画家徐渭在《南辞叙录》中谈到,南戏在北宋末、宣和年徽宗朝时已滥觞,这部权威的南戏史研究专著还认为,南戏盛行始于宋室南渡,如果遇到府县官衙禁止,便假托是禳灾祭祀,率众乡亲呈举,获准后,就在自家宗祠里演出,边烧香祭祖边演戏给祖先看,在娱乐中教化子弟,竟然演变出宗祠里建戏台的乡村建筑格局。
当南戏北上已是元大都时代了,那时南有古杭书会,北有御京书会。《错立身》一出戏,便出自“古杭书会”的吴越才人之手。所谓“一管笔如飞,真字能钞掌记,更压着御京书会”,“真字”即正楷,“掌记”是剧本,能以正楷写剧本,在书会里,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说明才人那一笔字,可以像士子那样去参加科举考试了。
而御京书会的班底,都是燕赵才人,其主持,便是“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的总编剧、总导演还兼着演员后来被称为元曲四家之首的关汉卿。关汉卿塑造了赵盼儿风尘女侠的形象。
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为什么“莫能继焉”?“惟曲叙事,能一任自然”,他说,“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自然”,是从已经形成的文学样式上来说的,而对于创作者本人的要求,则是“自由”,表现为“兴之所至,自娱娱人”,至于情节如何安排,思想是否正确,人物矛盾与否,则一概不管不顾,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才气去说,以行云流水般的自由表达获得一任天然效果。
元初科举未开,读书人只有两个去处,一是书院,一是书会。去书院的,要代圣人立言,等待朝廷召唤;去书会的,要为百姓发声,从市场经济里找饭碗。士人无科举可应,无仕途可去,要往市场经济里安身,转去书会做才人。
这些人加入进来,的确提高了书会的水准。陈万鼐指出,在南戏《司马相如题桥记》中,有“一位才人的自述”:看这个才人,将那六经三史、诸子百家,略出胸中余绪,九宫八调,编成律吕明腔……学养与乐感兼有,这样的书会才人,似乎要苏轼加上柳永才够。才人发出此等高烧,追求思想性,在王国维看来,那是跑了“自然”的调,很不自由。
王国维给了我们一杆纯粹文学艺术的称,它让我们发现文学艺术发展到今天,愈发像一位重量级的游侠,人的自然调性却开始短斤少两了,人们越来越倾向于让艺术担当更多的社会责任,而不是纯粹地审美,这难道不是人类终极的悲哀吗?
当然,历史剧《梦华录》,把宋以来南戏和北剧结合起来了,在表现宋代审美趣味上也下足了功夫,以满足人们对宋的美好想象,但其中用以串联的线索,还是跑了“自然”的调。
《梦华录》在形式上,尽可能贴近宋人的生活美学,诸如屋宇楼阁、街市吕巷、巾冠衣饰、点茶分茶、琼林宴上的簪花仪等等,如行云流水贯穿于宋人的“一年景”之中,将宋代官场政治中的残酷与生活中的优雅结合起来。这也很符合宋人的审美趣味,特别是宣和年间打下的底蕴,宋徽宗就曾批评他的朝官们,不要总是干巴巴地做个办事员,还要“游于艺”,要成为一名具有审美能力的官员,才不至于行止皆丑陋,没有底线。
顾千帆应该是宋徽宗“游于艺”的政治风格熏陶出来的美少年,琴棋书画士人的诸般雅事,哪一般他不是带着拈花微笑的倜傥游刃有余?他出身非凡,少年得志,本可以留在翰林院,但他早已厌倦了政治语境里的“清浊”体系,不愿呆在翰林院一眼看到终老,并在同一语境里耗尽大好才华,陷进无尽的无聊博弈泥潭。他宁愿自降身价出宫,跳出阴森腐朽机关算尽的政治旋涡,做个游走于庙堂和江湖之间的马前卒。
常看到宋粉一味忽略政治自出生时留下的阴森胎记,拥趸宋朝文治的热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其实,对某些东西忽略是最好的弃绝,它比批判来得润物细无声,来得更幽默更简单,让对手顿足捶胸抓不住对手,没有对手也就没有抓手了,失了存在的大前提,那才是莫名其妙的深渊。比如看腻了政治游戏,就学陶渊明挂印辞官,李白出宫,画《李白行吟图》的梁楷也出宫,以至于我们大胆想象一下,若有成千上万的陶渊明、李白、梁楷出宫,那将是怎样的景象呢!
顾千帆的出宫,有所不同,当他的美少年之心意识到除非自我弃绝无法畅伸的环境时,就转而投身叛逆了,那是一股青春期可供审美的叛逆,他身上焕发着叛逆朝廷的心性品质,闪耀着叛逆父辈的勇气,洋溢着人性的灿烂,与当下的观众共情。当然,他只是叛逆,并非与他的出身决绝,编剧也不会让他的主角从此流浪民间,只不过添一笔锦绣质地上的江湖传说,上达豪门迎合了人们对“天子堂”的想像,下接地气深得屌丝之民心。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刚刚看了开头就放弃了,据说《清平乐》的片头,选取了多幅宋朝的知名画作来呈现“宋朝印象”,既然导演要用宋画抓人眼球,那么观众应该怎么赏画呢?我以为,观赏绘画要用两只眼睛,一只眼睛是理性之眼,还有一只眼睛是感性之眼。要坚信人的感性为艺术立法,感性是自然的,所以,对艺术作品的评价要以感动为第一原则,能打动人的就是一副好作品;其次才是理性之眼,以理性之眼观赏一幅绘画作品,是从认识和认知常识的角度,因此,以理性的方式理解绘画是第二原则。
《只此青绿》青未了
《只此青绿》爆红于去年春晚,从宋画《千里江山图》中寻找当下舞蹈表现的灵感,真是神来的角度。舞美服装道具,将“青绿山水”的华美之韵几乎盘剥殆尽,模仿山水的舞蹈语言亦不可不谓大雅正颂,毕竟是祖宗馈赠的遗产源远流长,文化基因里殷殷的都是青绿的汁液。然学得了正茂的风华,却皆止于形式上的婉约,与宋人的美学理念尚差毫厘。
什么是宋人的美学理念?是诗经时代的风雅颂。诗的风雅颂,洋洋大观,煌煌两千年,唯有宋人于祖宗遗产沁入骨髓而又汩汩丰沛,在文艺复兴中再造审美格调,遗赠后人一个风雅颂的宋人生活风貌,单凭这一风貌,便足以涵养人类,再造具有人类性的风雅颂的精神家园。
《只此青绿》的舞台表现,仅得宋人风雅颂之一体,风雅不足,颂之又过。“风雅”才是“颂”的前提,是对“颂”的分寸约定,以风雅为仪,“颂”才会雍容得体,谦然含蓄,才符合《诗经》的韵味。
什么是《诗经》的韵味?除了吴国公子季札论诗和宋人践履之外,后人恐怕再也没能达到这份审美之心的高度了。
春秋时代,似乎深谙造就君子人格之美术,君子们一出场便是一场盛大的人格行为艺术。当吴国公子季札出使中原时,天子之礼虽衰,但周朝遗风殷殷五百多年了。季札乃太伯之裔,耳听诗乐,口出锦绣,令中原亲戚无不赞叹。他说:美啊!风之乐,大体欢乐而不过分;小雅,忠诚温和,怨而不言;大雅,宽广而得体,委婉而内涵风骨;颂,“至矣哉”!那是一种光明之顶的理想啊,古直而不傲慢,温婉而不卑微,亲近而不失礼,保持距离而不疏远,多变而有节制,反复细腻从不厌倦,以及“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季札之赞,金声玉振,回响千年,叮咚如珠落,几乎都掉进了宋人的玉盘。难道不是吗?也唯有宋人捧出了如玉的瓷盘,承接了吴公子君子佩玉般的人格。他们谨言慎行,在汝哥官定钧的瓷韵上、在琴棋书画诗酒茶的修行中、在清明上河时、在市井吕巷里、在峰峦叠嶂的山水间,打样风雅颂的诗意。
美哉!那美几乎耗尽了后人对诗乐的所有审美想象,使得此后除恋慕华贵的皮毛之外,再也无法潜入古风心性的深层记忆。幸有宋人遗留古风缕缕,风雅颂之痕处处,我们才得以如婴儿学步般踩着他们的步点,模仿他们绰约的姿态,寻觅诗经时代的风雅颂遗韵。
我们以为自己在极尽所能,去表现一重重青山,一条条绿水,可《只此青绿》之舞,却难以摆脱模仿和叙事的窠臼,在一种盛大的宫廷风里,不顾一切地奔赴观念先行的陷阱,去讲述一位青年御用画家的励志故事,看不出具有抽象美的形式以及独立的舞蹈语言。
如果我们放下“年仅十八岁的王希孟”,去抓住舞蹈的艺术之灵,也许会揭示那位赋予“青绿山水”以永恒之美的画家在创作时的内在情绪。在画家的情绪里,青山也许就是一首爱情诗,慵懒在太阳的抚慰下;绿水则深沉着流浪乐人的忧郁,在两岸采风四季变幻的无常风景;青峦叠嶂在暴雨的日子也会与天长啸,坦然于风雨雷电;一虹长卧,大河如练,与归帆相映,把乡愁寄托在山里人家。
艺术是历史可以审美的绝对理由,《千里江山图》的艺术魅力,在于它早已超越了王朝目的论和画家的身份局限,在于它对“青绿”的内在表现,已经升华为对永恒的诉求。可“青绿”作为一种对自然的理解色调,终究会驯服于皑皑白雪的冬季;而作为理念的“青绿”,它将会把绿色的生机埋藏于雪底,以待春雨唤醒又一个青绿的风雅。因此,山水是不可穷尽的,更不可终结,这一点是中国山水画的精神内核。从山水画的形式来看,无论立轴,还是卷轴,无论欣赏的视野是从下往上的慢慢攀登,还是在卷轴延展过程的慢慢逡巡,都会留下山水之意犹未尽的悠长余味,审美的情绪在“无”中绵延,有一种无尽的哲思未了情,更是一种“只此青绿”青未了的情绪,恐怕才能准确表现《千里江山图》的艺术韵味,无关乎“青绿山水”的终结版。“青绿”不止于此,“青绿”仅止于此。
就像绘画要在繁复纠结的线里抽出具有形而上能力的永恒之线一样,舞蹈在时空里划过的线,同样来自于思想本身所具有的、超越具象的抽象能力。我始终悬着一口气,等待舞台上出现那根具有抽象力的舞蹈线条,表现超越的宇宙意识的审美意趣,“只此青绿”,别无作者,别无皇家,别无任何与艺术表现无关的牵绊,一个唯美的“青绿”,恐怕才是当代舞蹈对于古典绘画的现代性诠释,“青绿”之中有现代性之魂。至于画家究竟是谁,与北宋朝廷有什么关系,都无关紧要了,仅止与艺术发生关系,如此,那这部《只此青绿》舞蹈将是一部大颂,一部艺术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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