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嫂王群谊:永不停歇的脚步

高若瀛2022-10-14 21:17

经济观察报 记者 高若瀛 56岁的通乳师王群谊有一头碎花烫发,身材高大,长着一张圆脸,私下讲天津方言,面对客户才语速很慢地讲一口津普,笑起来时嘴巴还会不自觉地抿在一起。

大多时候她也不怎么表达,遇到宝妈堵奶的问题更多是皱着眉头,先下手仔细摸索,找到病灶逐渐加力时,她才会“嗒嗒嗒”说个不停:“坚持一下”“没问题”“奶多好啊”。

这时,多数宝妈的脸已经疼得开始扭曲,忍耐力差的会大喊大叫,但王群谊会在宝妈身体最柔软的地方持续下“狠手”,有时甚至会用针去挑破堵点,直到挤不出血水,硬块消失不见。

收尾的场面总是很狼狈:大汗淋漓、虚脱的宝妈身边,满是沾着血水和乳汁的纸团。而化解妈妈们的羞耻感、甚至不愿为亲人见到的困局,是王群谊过去十年每天工作的主题。

通乳师只是她众多身份中的一个。两年前,你可以喊她静谊月子会所、静谊月嫂公司的王总。但今天,这些身份已一夜归零。她如今又变成了月嫂王姨:不是在客户家里带宝宝,就是奔波在给妈妈们通乳的路上。

从2012年开办月嫂公司,王姨的创业经历可以用前半段“繁花似锦”、后半段“烈日灼心”来形容。十年间,她有2000多个宝妈的联系方式;最繁忙时管理着30多位月嫂阿姨和一家能同时容纳10个妈妈的月子会所。但在月子会所引入合伙人时,因识人不明,她生生赔掉十年间积攒的绝大多数积蓄。

甚至来不及悲伤,56岁这年,月嫂王姨决定卷土从来。这个看似普通、随和温暖的邻家阿姨,似乎不知疲倦,永远在路上。

哪怕是已经成为月嫂公司的老板,只要客户有需求,她总是打车很快赶到,创下一天赶场5家的疯狂纪录,从天津市区到塘沽大港,来回横跨上百公里。滴滴也曾留下过印证:2016年王群谊的叫车记录是871次。“我好像老了,但我不能停。”面对采访,王姨情绪有些低落,她说要给八十多岁的妈妈养老送终,得坚持给自己打气。某种程度上说,无法卸下的自我加压,和王群谊并不幸福的原生家庭以及自己组建的家庭有关。

百年来,“出走”一直是中国女性的重要意象。只不过,王群谊的“出走”来得太早。1996年,28岁的王群谊就带着3岁的女儿独自生活。母亲当年也差不多是在王群谊这个年纪,跟她父亲分开。一家三代女人中,王群谊毫无疑问是那根不能倒下的顶梁柱。

但不管是出走、创业还是重挫到从头再来,决定性的一刻是怎么发生的?王群谊说她“没想过”,但她始终坚信:“厚待他人,自己会有福报,带着别人善意的生活也会始终裹挟着她往前走。”

奋斗全靠一双手

这是一双宽大有力的手,过去十年间,摸过不下4000对宝妈的乳房。算出这个数字时,王群谊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出来。

在很多人的刻板印象中,中年妇女就应该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显然,王群谊是少数派。

她出生在天津,一个算得上优渥的家境。她记得姥爷是外贸进出口公司给洋人看皮料的师傅,1982年就能挣到300块钱的工资。那些事情距离她已经很遥远,她还是能记得。

但从很小开始,记忆就不那么美好了。母亲在她很小时跟父亲分开,这是她始终不愿触碰的母亲的伤心往事。她清楚记得,1983年1月1日之后,17岁的她就开始上班。

那是最艰难的时候吗?“是最难时候的开始。”王群谊说。

她先是在早点铺打工,夜间3点出门,马路上黑魆魆的,她内心很害怕。打零工也总是不稳定,像塑料厂需要三班倒,一礼拜早班,一礼拜中班,在一礼拜夜班,人家说不要临时工了,王群谊就得去找新的工作。19岁的王群谊卖过菜,那时这个高瘦的姑娘骑着大三轮,在屯菜的路上曾咣地撞到过树上。

婚前奔波劳碌,她本以为,这一切会在成家生子后发生改变,但生活没有给她满意答案。面对婚后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她做出了和母亲同样的选择,带着3岁的女儿独自生活。

王群谊开过出租,从早上8点跑到晚上6点,女儿一整天都看不到妈妈。后来经营早点铺,王群谊才能把女儿接到身边。她已经成为这一家三代女人中,最不能倒下的那个。

直到2010年,她在天津日报上看到月嫂培训班的广告。因为很爱小孩子,她觉得自己可以一试。王群谊说,从入行开始,她其实就是别无选择,没学历、没人脉,全靠一双手走街串巷,上门做业务,很多事情她必须自己扛,没有人可以分担。

王群谊回忆,2012年她刚开月嫂公司时,正值中国月嫂行业爆发前夜,“天价月嫂”频频成为新闻主题词。在此之前,很多阿姨是因为喜欢孩子、愿意和孩子相处才选择成为月嫂。但这种情况在2016年行业收入虚高之下发生了变化。2016年,中国放开了“二胎”政策。中国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当年新生儿数量达到1814万,同比增长11.5%。

她觉得那之后的很多阿姨更看重钱,差别在于,两者接单的口气就不一样。前者接到订单更多会问时间、时长和妈妈的情况,“不爱孩子的,上来就问多少钱,管做饭管家务么,我说话直,谁家请月嫂也不是请姑奶奶的。这样的阿姨,我后来几乎就不给他们派活了。”

刚创业时,王群谊只有10个客户。但她的思路很简单:哪怕是已经做完月子的客户,依然要热情服务,“有的小孩没有奶或不睡觉,妈妈的奶堵了,给孩子剃胎头,只要是我之前的客户,我都不收钱,客户介绍客户就这么干起来了。”当时通乳师上门开奶一次的市场价,一般在200元-300元,如今已翻了二三倍。

但王群谊面对已经做完月子的客户,后续各种服务至今仍分文不取,口碑和客户的信任是王群谊最看重的事情。

东山再起

王群谊自认为算是经历过风雨的女人,几乎没有什么困难可以打倒她,但还是轻敌了。

2019年3月,王群谊苦心经营一年多的月子会所,没了。

在引入外部合伙人时,对方允诺的资金一直没有到位。但王群谊自己的月嫂公司与月子会所合并而成的新公司营业执照,已按照说好的出资比例,写在了对方名下。原房东不认新合伙人也不再续租,月子会所一夜关门。

盘下会所花的70多万元,每个月固定房租和人工开支7万多元,加上各种改造费用,总共168万元的投入,就这样打了水漂。

此前令人欣喜地签出去的房间订单,也一夜反转成压力之源。12个已经签了入住合同的待产妈妈,很可能没有地方可住。其中,有的妈妈原本预订的是18000元的特价房。但转移到其他会所,要价都在25000元以上,无论是补差价还是全额退款,都需要有人兜底。

几乎失去创业十年所有积蓄的王群谊,开始整夜失眠。这期间,她八十多岁母亲的身体状况也很不稳定,几度住院。王群谊两次急得头晕入院输液。

有人跟王群谊说:会所营业执照都是别人的名字,客户理应去找会所新负责人讨要赔偿。但王群谊却说,她不能不管,因为客户是奔着她来的。

为最后12单兜底的12万元,王群谊自掏了腰包。直到6月29日,12个订单最后一个客户结束月子,压在她心头的大石才算落地。

哪怕是经历半生风雨,几度遇坎,王群谊仍没有抱怨。痛定思痛,她始终觉得是自己不懂的地方太多,创业不是简单的事情。距离订单收尾2个月后,王群谊决定从头再来:从入户做月嫂重新开始。

那时起,很多王群谊以前老顾客的微信,会陆续收到她发的一条消息:大闺女,王姨也接月嫂活了,有朋友需要帮忙介绍王姨。

但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打断了王群谊的计划。出行变得不方便,疫情间的防控措施、静态管理和核酸筛查,让给上户通乳充满了不确定性。王群谊今年就有两次暂时被滞留在客户小区做核酸的经历。

但中午刚过11点,王群谊还是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入户需要的白大褂、一次性注射器、鞋套等装备,“既然上午在家做核酸,我就安排下午出门上户。”

她告诉记者,采访最好赶在10月3日之前。那天,有位准备剖宫产的妈妈已经下了单,她一旦入户就不好再打电话或出门了。哪怕是受疫情影响,王群谊的生意依然红火,“我的订单已经排到明年3月份了。”

新冠肺炎疫情和出生率下降,对母婴行业造成了致命打击。但对活跃在这个服务领域头部的小部分人来说,危机来得没有那么快。

王群谊就丝毫没有感受到出生率下降带来的影响,“可能跟媒体报道和大家想象得不一样,我接触的宝妈其实更加年轻,二十多岁,还以头胎为主,多数有计划要生二胎。”

在这个行业不算太好的年景,养精蓄锐将近3年后,王群谊决定东山再起。她开心地告诉记者,准备开一家新的家庭式月子中心,已经看好了一个地点。

相比之前全包式月子会所,所谓家庭式月子中心的模式更加简单,每个客户都享受“一对一”的服务,整体氛围更像家庭,不再提供婴儿集中管理等服务。

“这个门槛费用25万元左右就够了,配4-5个月嫂,1个负责产妇饮食的大师傅,此外就是需要请妇产科主任定期查房。”王群谊说她有了新的奔头,曾经失去的她都已释怀,厚待他人,自己终会有福报。

她相信好好生活,慢慢相遇,该来的都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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