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经济诺奖授予三位研究金融危机的经济学家，研究领域集中于危机中金融机构功能受损对经济造成的持久伤害，言外之意如发生金融危机，政策上要对金融机构实施大力救助。毫无疑问，金融危机的研究对象主要指向1929年大萧条，伯南克认为对大萧条的研究是宏观经济学研究“圣杯”。大萧条影响之大之广早已超出了经济层面，历史学者认为二战的原因是一战，但如果没有大萧条，就不会发生魏玛共和国超级货币贬值等一系列灾难，可以说，二战的直接原因来自大萧条。1944年美国财政部长摩根索在布雷顿森林会议开幕式致辞上说，“我们都亲历了这个时代巨大的经济悲剧。我们目睹了20世纪30年代世界范围的萧条。我们看到货币混乱在各国的蔓延，它破坏了国际贸易、国际投资甚至国际信仰的根基。我们看到失业和不幸——工具的闲置、财富的浪费。我们看到在一些地方，受害者受制于煽动者和独裁者。我们看到困惑和苦难成为滋生法西斯主义的温床，最终导致了战争”。

从货币体系安排看，大萧条的原因并不复杂，金本位制下货币锚定黄金，银行存款等衍生货币形式的名义价值盯住黄金，因为全社会货币创造规模远大于黄金存量，一旦发生危机就会出现各层面的挤兑。如Zoltan Pozsar描述，名义价值锚定的隐含契约安排，使得危机状态下大家竞相将存款转换为现金，进而将现金转换为黄金或者可兑换黄金的外汇。三位经济诺奖获得者研究集中在这种收缩过程对银行扩张信用、沟通借贷等功能的损伤，以及银行体系“谣言自我实现”引发的金融脆弱性，这些都会对经济造成的巨大乃至持久损害，且金融系统自身不具备自我修复能力。根据弗里德曼《美国货币史》，大萧条以前美国历次金融危机中，尽管影响巨大但金融体系均能自我修复，危机演化到一定程度能够实现触底回升，观察指标就是一旦货币供应量由跌转升，经济就能恢复增长。但大萧条显然是个例外，弗里德曼将这归结为该时期美联储领导人更替，1928年8月美联储深负各方信任、能够沟通内外和凝聚共识的斯特朗（Strong）离职，使得美联储在此后很长时间无法出台有效的危机应对措施。

在笔者看来，金本位本来就是一种脆弱的货币机制安排，这种机制继承了传统，盛行于自由竞争，而最终在人类社会生产和组织方式发生深度变革后，货币供给及弹性再无法满足实际需要，体系崩溃就是迟早的事。作为对大萧条的反思，准确说是“恐惧”，二战后货币体系逐步削弱黄金的货币职能，直至1971年将其“请”出货币神殿，此后逐步形成了以通胀目标值为框架的货币制度安排。可以说，在二战后历次对金融危机（主要发生1970年代后金融自由化时代）的应对中，基于对大萧条政策应对的反思和纠正，使得救助措施越来越激进和大胆。2006年任命伯南克为美联储主席，冥冥之中似有上帝之眼已知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伯南克没让世人和他的理论失望，正是受到强力救助措施的支持，这场号称百年最严重金融危机，实际上与大萧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大萧条后美国实际GDP下降30%，名义GDP损失高达50%，而2008年金融危机后美国名义和实际GDP增速仅在2009年小幅回落，随后就恢复增长，全球经济也仅在2009年出现零增长。

2008年金融危机后，作为全球主要储备货币发行国的发达经济体集体陷入低需求的老龄化社会，在这种背景下刻意追求基于当期供需稳定的“通胀目标值”，对应着更为激进的货币投放，这种货币投放的激进程度并不能简单以M2等指标衡量，而是应该包括房价、股市等资产价格的涨幅来衡量。金融危机后，美国纳斯达克指数最大涨幅超过10倍。仿佛是对这种超级放水机制的抗争，2009年仿照黄金创造的比特币在这期间最大涨幅超过100万倍。比特币上限2900万枚，正如黄金储量存在天然上限，且挖矿难度逐步递升，正如黄金开采成本逐步提高。可以说，比特币正如一面“照妖镜”，衡量着各国放水的激进程度。

疫情发生后，各国激进刺激措施再上一个量级，美国迅速出台数万亿美元刺激政策，M2增速超过20%，远超二战期间，美联储迅速对垃圾债等实施全额担保措施。再联想到之前日本央行直接购买股票ETF，美联储直接购买资产抵押证券（MBS），央行对正常商业行为介入程度是否已经过深过多？从2020年4月开始，全球商品价格开启一轮波澜壮阔的上涨过程，其涨速仅次于1971-1974年，欧美国家普遍出现近40多年来最大物价涨幅。更让人可笑的是，美联储的研究报告把这种通胀几乎全部归因于疫情导致的全球产业链中断、俄乌冲突等非货币原因，仿佛涨价与自身放水无关，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让我们有理由担心，基于大萧条恐惧的大放水还要延续到几时？金本位羁绊让人类陷入战争说明这种制度确实存在缺陷，但持续扩张货币对无数忠实储蓄者的戕害是不是也不应无底线？不需要复杂验证过程，我们已经普遍感受到，全球货币扩张在金融危机纠偏的道路上早已矫枉过正，现在我们更需要的理论研究或许是确立货币政策扩张的边界。

（执笔人：范俊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