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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去世,给大家的第一感觉是惊讶,然后是惋惜,这不难理解。不过,如果一个人是四年前去世的呢?2018年,一位老同事走了,2022年,得此消息者都因自己从未听说而惊讶,我就有些意外了。
比如吴万平。前天我在“夜书房”公号写《“深圳落叶”:书友吴万平》,很多朋友读了,都大吃一惊。他们都没想到老吴走得这么早,也没想到获悉他离世的消息这么晚。
最早在留言区表示惊讶的是“舒”,他说:“大侠,吴老师的围棋专栏是我主持商报体育评论版时邀请他开设的。他还经常在见报后来电话谈感想呢,声音始终是温和而低沉的。我也是从您文章才得知他去世了,真是吓一跳。”
留言者是舒桂林,老同事,资深体育记者与编辑,文字轻盈灵动。很奇怪,十几年前深圳各报突然冒出一批文字非常漂亮的体育记者,舒桂林是其中佼佼者。在数据库搜老吴文章时,我已经搜到了舒桂林专为“体育观察版”写的《缘起》。是登在2010年7月25日深圳商报上的文字,标题很”耸动“:《这一腔热血,只卖与识货的人》。文中介绍几个专栏说:
本版文字,既有就事论事型的体坛热点评述,更有隔山打牛型的“跨界”杂评,包含最受关注的体育项目,写作手法、风格各异,有心的读者必能体会;本版作者,既有我和贾志刚这样体育新闻圈的老战士,亦有王宫、黄舒屏等颇具实力的后起之秀,还有业余围棋高手吴万平。……我向来推崇一句话:这一腔热血,只卖与识货的人。世上有眼无珠的人很多,但我坚信必有识货的人。我们彼此欣赏,我们惺惺相惜,我们心灵相通。
舒桂林能欣赏老吴,一定让老吴备感欣慰,想必也给了他退休前后那几年莫大的乐趣。他的专栏,名为“棋盘内外”,第一篇写的是一帮围棋小将,题为《 雏凤清音高歌来》,2010年8月29日见报。这个专栏他前后写了四年多,粗算有128篇。最后一篇写于2014年6月9日,之后数据库里就没有了他的名字,一直到2018年”吴万平“三字出现在讣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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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最后一篇专栏写的是《能有第四极吗?》。为何有此一问?原来是”有评论者认为,欧洲终将成为中日韩之外的围棋第4极“。老吴的观点很明确:”我们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很可惜,不论这一天是否真的会到来,老吴都看不到了。
写第一篇专栏时,文末括号里的“作者简介”文字,老吴写的是“深圳商报审读,狂热围棋爱好者”。我不懂围棋,实在不知道老吴的围棋水平有多高。数据库里显示,他曾代表深圳商报参加外面的比赛,有一次获得了“第六名的好成绩”。2011年10月20日,他以围棋评论员身份采访一次棋赛,现场偶遇聂卫平,大喜,满面笑容,热情洋溢,手抱鲜花冲上去对聂棋圣说:“我就是看了你的棋,才爱上围棋的,那时我还在上大学。” 吴万平1982年毕业于安徽大学中文系,是“高考”恢复后第二届大学毕业生。
多亏了另一位姓吴的摄影记者——吴峻,吴万平的这幕”现场追星“场面定格在了镜头里,永远留在了图片中。吴峻也已经自深圳商报退休好几年了,因图库里他拍的吴万平”追星“聂卫平图片的像素不高,我即微信他问是否他那里存有原片。
我说:”我才知道吴万平早去世了。“
吴峻说:”万平兄病逝我也很惊讶!“
很快我要的图片就传过来了,黑白的,彩色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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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知道吴万平对围棋如此热爱,还开专栏写了这么多专业评论。查资料时才发现,早在1996年7月,他到深圳商报工作后,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也是谈围棋。那是一篇题为《奇妙的黑白世界》的文章,很长,分上、中、下,每周一篇,三周发完。初到报社的岗位是广告部出版设计科副科长,上班第一个月他就已经压抑不住“围棋狂热”,急不可待地出手谈棋术、棋手、棋道了。围棋是他未能从事的职业,却是他不可分割的生活。他不是必须用文字服务报社的员工,却在报纸上发了那么多文章,比许多编辑、记者岗位上的人写得多,写得好,写得专业。不知这算是命运阴差阳错地安排,还是他自己不肯将错就错的传奇。
一个1982年安徽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年近不惑时闯到深圳,1996年转岗到报社后,其本职工作始终与写作无关。然而他坚持写作,写的却又不是报社要闻版上的新闻,竟是少有人洞悉其究竟的围棋。正式成为深圳商报员工后,他发的第一篇和最后一篇文字都是围棋评论,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有个成语用在描述他的人生轨迹上真是再贴切不过,那就是“人生如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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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生在围棋中悟到的道理一定很多。比如,在上面提到的那篇文章中,他用很大篇幅写到了他的偶像聂卫平。那时他还没有机会当面给老聂鲜花。他写道,虽然围棋是高智商游戏,棋手中多有天才,但是也有相反的例子证明围棋并非仅是天才的事业。和所有的事业一样,围棋需要执着追求和潜心钻研——
最有说服力的莫过于聂卫平的事例了。聂棋圣7岁时和5岁的弟弟下围棋,常常是“孔夫子搬家———尽是输(书)”。小聂卫平最大的特点是不服输,输了就缠着不放,连饭也不吃。弟弟去吃饭,他就在棋盘边坐等。有一次竟因长时间下棋不吃饭而昏倒。文革中聂棋圣携棋下放农村,棋子被一道“上山下乡”的战友们“打仗”扔完了,他无法摆棋谱,就在脑子里背棋谱。如此执着不懈,终使聂卫平脱颖而出。而在围棋天赋上远胜于他的弟弟却因不能执着于棋道,只成为一个业余级的围棋高手。聂棋圣声誉正隆之际,他当时的夫人孔祥明曾撰文称,为了打好一个重大的国际比赛,聂卫平要“闭关”一个月,躲进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房间,潜心研究对方的棋谱。这一个月中,聂卫平不出房门,也不让别人进房门,连孔祥明送饭菜,也只能送到窗口为止。如此潜心修炼,焉能不胜?所以说,“业精于勤而荒于嬉”,道理都是一样的。
老吴对围棋的热爱也够执着的了,他对聂卫平的崇拜也持续了几十年,直到永远离开人世间的这一方“黑白世界”。老吴抽烟很凶,说话声音洪亮,论起一些人和事,经常激情难抑,愤懑不已。现在想来,他心中有“自己的世界”,他在这个“黑白世界”沉浸既深且久,对他身处的“外面的世界”未免有看不懂的时候,更有看不惯的时候。多年来他游走于棋盘内外,“外”用于尽责,“内”用于“藏身”。人活一世,规定“角色”之外,有深爱之物,有“藏身安心“之所,已然十分难得。老吴见到聂卫平时那灿烂的笑容,是他内心深处终于怒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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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第一篇公号的第二天,我隐约想起,二零零几年我得以结识早年追随袁庚左右的”资深蛇口人“余昌民先生,正是吴万平介绍的。
我微信他说:”昌民兄,吴万平几年前去世您知道吗?“
他回:”不知道啊!“然后是三个表示惊讶的表情包。
然后他到“夜书房”留言区写了两段话。因这两段话,我终于明白当年吴万平为什么来了深圳。
【未完待续】
胡洪侠/文 吴峻/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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