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张锐 的士司机李家辉转头告诉乘客,前面有一个红绿灯,有点儿堵车。大约1公里的路程,走走停停差不多半小时,车上计价表的数字从10跳到了38。
两人都很平静,只是感叹一不小心赶上这场浩浩荡荡的人潮。这样的晚高峰时刻,深圳市南山区高新南一道上的人,总是从一座座写字楼里“涌”出来。只需要短短几分钟,道路两侧一眼望去就压满或急或慢的身影,路面的车流也突然间就静止了。
这是2022年8月29日,深圳普通的一天。这里很“深圳”,一条1200米长的街道上密集坐落着中兴通讯、联想、甲骨文、迈瑞医疗等超过10家科技公司大厦的深圳。这条街上,中电照明大厦入口处一家不起眼的餐厅里,花臂纹身的老板娘招呼客人坐下,推荐了店里的招牌咖啡冰朋克。水泥色地面、白墙,两三张方桌拼在一起转眼又像会议室里的长桌,用餐的人两排对坐说话。
这一天,也是极具港式风格的机甲科幻片《明日战记》在内地上映的第25天。这部前期被质疑故事“硬伤”、营销“卖惨”的电影出现票房“逆跌”现象。从普通观众到专业观众,关于《明日战记》的讨论、思考开始超越电影本身。
在深圳,这部科幻电影的意义更显特殊。这不仅因为它是深港两地的又一次合作,也因为身处“科技之城”的人们,对中国未来科技的向往更为迫切:科幻电影在深圳,有电影的梦想,也有深圳的梦想。
近日,五位科幻爱好者、从业者,从项目投资、产业发展、制作技术等不同角度,向经济观察报记者讲述了他们当下的一些感受和看法。
成进然(中国香港人,影视行业投资者):
“中国需要更多盼望未来科技的作品”
我虽然是中国香港第28代原居民,不过出生长大都在欧洲的荷兰。2006年,我拿着一个背包回国发展,没有任何背景之下,开始在深圳创业。
那时候觉得,深圳是全国各地年轻人凝聚的一个新都市,充满活力和创造力,这个“Melting Pot”(大熔炉)的效应就是无限的商机,以及任何人都可以公平、平等地追求自己的梦想。
作为一个在欧洲长大的中国人,对我的童年影响最大的影视作品就是香港的电影和TVB电视剧。周星驰的无厘头搞笑喜剧,古惑仔类别的江湖警匪动作片和很多不同的武侠神话,或香港的大时代、创世纪类别的“时代主题”作品,都是深深影响我成长的一种软文化。
我们的五千年历史和文化超级丰富,现代社会也进入一个黄金时代高速发展。不过,真的望去外太空,想象未来的影视作品,从小到大就是感觉好像是缺了,或找不到。所以,我童年那时候已经一直想,为什么没有关于中国人未来科技的作品?
在欧洲,当然离不开美国的Hollywood(好莱坞)影视作品的影响。从小到大,我真的是什么电影类别都喜欢看,尤其是Odessey 2001(2001太空漫游)、 Star Wars(星球大战)、Stargate(星门)、 Star Trek(星际迷航)这种外太空的科幻系列片,然后The Matrix(黑客帝国)、Jurassic Park(侏罗纪公园)、Minority Report(少数派报告)等等天马行空的科幻片。
正是因为这种软文化,一代一代人都有被影响。我很清楚,也认识很多被科幻作品影响的、好的科技公司创始人,他们的灵感来自童年时代的幻想,或者来自看到的不同科幻片的可能性。有一句话我很认可,是Jules Verne说的, “Anything one man can imagine, other men can make real”,意思就是“任何能想象到的事物,必定有人能将它实现。”
世界今天看到的普遍所谓高科技的产品或事物,很多时候就是几十年前的科幻作品有人想象过来的。我想,所以现在更是时候,中国需要更多盼望未来科技的,一些有意义、有趣、有娱乐性、有幻想的科幻影视作品。
《明日战记》上映后,我第一时间就去电影院看了这部全中国化的科幻片,就是好奇我们中国科幻生力军从创意和技术已经可以达到什么程度。本来,我是抱着一种平常心去看,但非常高兴我们从特效技术方面一点没有落后国外了。这确实是中国科幻的一个里程碑。
在我公司的业务覆盖领域里,影视娱乐文化是其中一个板块。在国内,我与一位导演合作创办了天问者影业广东有限公司,主要领域是针对科幻题材的作品。除此之外,我也与其他创作人合作青春爱情片,以及关注乡村儿童的公益片;在国外,我和老外朋友合作成立一家了“Arguendo Films”影视公司,这家公司正在帮Netflix等平台制作不同作品,也会辅助一些中国的作品发行到国外。
我就是想,中国有更多属于我们自己的科幻题材作品。
储雨宸(深圳电影制片厂高级主管、《明日战记》项目统筹):
“明日战记,希望大湾区融合能打破界限感”
《明日战记》是一部深圳广电集团深圳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深影”)作为主出品人的科幻电影。一般情况下,参与投资就可以作联合出品,而主出品的身份意味着要参与整个电影,包括从创作设置到后续立项报审,几乎所有的工作流程。
老实说,粤产电影以往在与香港公司的合作中参与度并不高,而且深圳或者说整个广东地区在电影创作方面并不是特别强,我们也是想试验一下。这是我们与香港电影公司一次比较深度的合作,也是想做一部深港合作的标杆影视作品。
《明日战记》最初的筹备是天下一电影制作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天下一”)2014年左右就开始了,找到我们的时候是2019年。当时,国内科幻电影代表作就是郭帆导演的《流浪地球》。深影和天下一以前就是长期合作的,并不陌生,我们也知道他们的特效团队参与过《流浪地球》的制作,觉得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契机。
这部电影里其实也有很多情怀。古天乐本身是一个科幻机甲迷,他说香港电影在警匪、武侠片方面都做得很成功,文艺片也有做得很好的,但就是没有科幻片。《明日战记》从拍摄到后期制作投入特别多。这期间,古天乐自己还出去拍了很多电影来“补贴”,特效团队也是因为经费紧张接了《流浪地球》的工作。 我们其实也被他们的这种匠心精神打动,想好好的做一部优秀的深港合作粤产电影。这次合作,为深港两地影视产业、文化交流也打开了新篇章。
目前从票房的角度看,需要卖到10-12亿元才能回本,可能距离还是比较远的。但这部电影对我们来说,参与的意义已经达到了,后续还会和香港企业做更深度的合作。我们希望,大湾区的影视机构,无论香港、内地,国企、私企,大家都能参与进来,把整个界限感打破,甚至不要再说合作、合拍,就是我们大家一起创作,真正的大湾区融合。
截止9月15日,根据猫眼专业版的数据,《明日战记》总票房为6.62亿。同日,电影明日战记官方微博表示,目前后续拍摄计划已在筹备中。如果有契机,我们希望还能继续参与。
马国宾(深圳科幻基金发起人,前朗科科技(300042.SZ)执行董事):
“科幻是科技的前导,大概30年-50年”
大约2014年的时候,我在一家IT公司负责投资规划方面的工作。这家公司就是发明“U盘”的传奇公司——朗科科技(300042.SZ),我在那里工作了11年。
因为我自己是科幻迷,当时(2014年)受邀参加一个在上海举行的科幻活动。我在2010年的时候已经读完刘慈欣当时的作品,并向所有人推荐了《三体》。在那场科幻活动上,我也见到了刘慈欣,以及被称为科幻“四大天王”的另外三位王晋康、何夕和韩松,并有机会与他们握手和简单地交流。
一个月后,我在北京受邀参加另一场科幻活动。然而,我一握手发现还是他们“四大天王”。从投资的角度看,中国有十几亿人,两场活动“握完手”不到十个人、大部分是兼职,而且有一半很可能已经不再能创作。即使是刘慈欣,我当时觉得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创作高点。而另一组数据是什么,美国两亿人、两千名科幻作家。这两个数字一对比,就能想到市场上有什么。我就在想,我们的孩子将来看什么,只能看漫威,看美国的东西吗?
在北京那场科幻活动上,我问了一个年轻的科幻作家张冉(后来也是科幻基金的发起人之一)“为什么”?他说是“经济问题”,比如,当时言情穿越类签约作者是“千字800元”,而科幻类签约作者就是“千字80元”。可是我想,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比如,能写科幻的多是工科生,一毕业家里就催着找工作,要不当个工程师,要不进体制,不要搞创作。在大学教育里,也没有科幻产业相关的专业。
那个年代,刚开始讲“社会创新”,美国也刚开始讲,我就琢磨着如何用社会资源解决这个社会问题,是一次很好的社会创新的实践。
于是,我们一群科幻迷决定发起一个科幻公益基金,全名叫科学与幻想成长基金(简称“科幻基金”),用科技圈常用的天使投资去孵化科幻作家和作品。一开始,我们想的是如何让科幻作者走出来。只要你有好科幻概念设定,哪怕是一个大纲,我们就可以通过评比资助或者奖励你,两三万块钱解决一两个月的生活开销,也许作品就能出来了。
就这样,我们举办了第一届“晨星杯”科幻文学大赛,评委邀请的也是科幻“四大天王”。一开始,我们原本以为靠朋友转发宣传最多收到几十份作品,但事实上最后我们收到了几百份,到今年这个比赛就是第八年了,已经有六七千份投稿作品了。
去年底,我们在深圳市科协的支持下,举行了全国第一个科幻节——深圳科幻周,主题是“百年后的深圳”,我们想埋下“想象力的种子”。
这八年,我们前后资助过大约70个人,大部分的作者是生活在二三线城市里,理工科比较多,有一位获奖很多次的灰狐老师和刘慈欣住的地方蛮近的。也有的作者生活在一线城市,在大厂工作,比如深圳腾讯有一位很不错的谭钢老师。
就城市而言,美国洛杉矶和旧金山,与深圳和北京很像。北京是文化中心,LA(洛杉矶)就出剧本、剧作家、电影公司,但是后期制作很多在(旧金山)硅谷,因为后者有技术公司能支撑,在深圳,有一个独特性就是它的科技圈,它也是科技创新之城。比如,你想做一个机器人,技术工程师深圳有、投资深圳有,制造东莞有,但我们没有主创团队。
我想说的是,深圳是一座科技城市,但有时候过于强调科技,背后往往忽视了一种人文、一种想象精神。但我坚信,再干五到十年,这批我们资助过的人一定会有走出来的,这是概率问题。到那时,中国科幻对于中国科技的前导作用,也就真正显现出力量来。
邹晓勇(导演,正在筹备科幻电影《追光》):
“敢想、能做了,我们也上外太空”
有这样一个说法,科幻片是世界电影皇冠上的明珠,它的背后关乎一个国家的电影实力,也关乎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
上世纪80、90年代,你能想象钢铁侠里面打开是一个中国人的面孔吗?可能提到中国电影在国际上的影响,更多是香港的武侠、动作片。但你看现在,有许多科幻片正在筹备、制作,我们也上外太空,我们的航天事业也在往上走,它的内在一定是有互相联系的。
比方说,原来我们做“空间站”,不要说别人不信,我们自己也不信,但是现在我们可以了,甚至还会得到航天局的鼓励、支持和合作,包括最近我们在做一个火星车,假设它在失联很多年后发出什么信号,类似这样的东西原来以前中国都没有,可能也比较难去想象和实现。
《明日战记》其实是一部非常触动我,我想也能触动行业的电影。尽管现在从故事情节、人物设定方面有许多大家说的“硬伤”,票房与同样是科幻片的《独行月球》有差距,但这部电影的制作对于中国电影工业发展的推动肯定是排得上名次的,而且我认为能排在中国科幻电影前三。
我们现在的合作团队里,也有参与过《明日战记》制作的。据我们了解,这部电影筹备十年、制作五年,这里面有多少人去做这项工作,不仅仅是“养活”多少人,可能还有它“培养”多少人。《明日战记》的意义和《流浪地球》相似,它形成了一个流程、一个体系。我们看现在中国的科幻电影,《流浪地球》一定是有里程碑意义的,《明日战记》也有这样的意义。
我之前一直想拍科幻片,“本子”其实已经弄了两三年。这部电影名叫《追光》,正在做概念片的后期制作,以及长片的筹备,主要讲述地球能源枯竭后,人类寻找新能源、新家园的故事,是我首次尝试硬科幻。
我很早来深圳,算是在深圳成长,这次电影的特效总监也是深圳本地人,这一两年明显感觉在电影创作团队搭建等,各方面比原来好很多很多。以科幻电影来说,特效制作的占比是很大的,也非常重要。过去,我们有一些作品真的是需要去北京、上海找团队,但现在深圳本地的团队已经足以消化。本地团队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能更好的全程跟组、随时沟通,从前期就介入磨合,知道拍摄的东西后期能不能用等等,因为后期改动是一个很庞大、费事的事情。
再比如,我们最近勘景寻找火星的一个拍摄场地,本来想去甘肃,后来因为疫情改变了计划,最终在广州一个采石场找到了相似的环境。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些例子,只能说我们看到了这些好的变化,哪怕是在电影行业看似“低迷”的时候。
目前来说,深圳也好,大湾区也好,我们是有这样的能力满足一部上档次、上标准的,或者说真正上院线的科幻片的要求。
梁潮坡(MadCats FX创始人,曾承接成龙《神探蒲松龄》妖怪模型等制作):
“大厂降薪、裁员,后期特效很难找人”
我的“老东家”是一家叫环球数码(08271.HK)的香港公司。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之一是电脑图像创作及制作,涵盖动画影视投资制片、创意开发、制作、宣发、衍生授权,已创作20部动画大电影及60部动画连续剧。
我在这家公司“写了几年程序”,大概在2015年左右越来越多的“私单”找过来。那个时候影视市场还很好做,我就出来创业了。
MadCats FX的中文名叫曼卡斯数字媒体有限公司,是一家视觉特效公司。我们是从深圳留学生创业大厦走出来的,也得到了深圳科幻基金的孵化支持。
2015年,公司在深圳正式成立,北京也设立有分公司,我们的核心技术投入于复杂的流体特效和灾难特效研究,包括复杂的自然现象如液体,烟火,破碎等计算机模拟,核心团队组建至今有7年的流体技术研发经验。
公司刚成立那会儿,主要还是做全CG(电脑图像)流程的动画片,后来这些东西慢慢开始衰退。一部动画太消耗钱了,但是能赚得回来的是极少数,这些年来来去去也就“哪吒”,投资方试过几次就会越来越保守,包括我们看《明日战记》都觉得它满屏在“烧钱”。
大概是在2018年左右,我开始转型做“实拍”,当时深圳压根儿没人做,所以我就去了北京,接了成龙电影《神探蒲松龄》的一些工作。2019年,我跟一部国外的电影去了欧洲,回来就遇上疫情,很多电影一下子都不能上了,本以为行业会很萧条,但挺意外是工作量反而有所增加。因为很多大厂员工转行,剩下能做事的人不多,分摊到我们手上的也就变多了。目前的工作是到今年10月结束,然后我们就接到了深圳一部科幻电影的项目。
8月份的时候,我在《明日战记》的专业场与古天乐先生有过交流。他说后期特效做得很不容易,又碰上疫情影视低迷,资金也很难,整个行业后期特效很难找人,因为爱这个行业才能坚持下来。
我们现在看到的科幻,很多时候都会和美国“挂钩”,因为他们从30年代就开始做,差不多上百年的沉淀和积累,影响全球。但很多人试过,我们套用他们的模式发现行不通。我们要打破这些东西,就需要讲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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