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7月19日，董桥先生给南京张昌华写信说：

总算利用我的专栏写出《旧时月色》的序文，就用《为一轮老月亮写序》，会突出些。我也故意借一些内地电影和连续剧和一些演员阐释我对旧时月色的依恋。信手琐琐碎碎的随笔正是我最想营造的闲散文风……文章实难，退了花甲还在摸索。

那年董先生61岁，他自己戏称”退了花甲“，这让我想起所谓”卸甲归田“除了”脱掉盔甲“的意思外，还可解为”花甲后退休“。一笑。古稀之后两年，董先生才下决心真退休了。

《旧时月色》序文我先在香港一家报纸上董先生的”小风景“专栏里读到，然后随手发在了我主编的深圳商报”文化广场“上。那天是2003年8月16日，说起来算是内地首发。今天公号里不妨重温一下：

为一轮老月亮写序​

董桥

我喜欢看中国大陆拍的电影和电视连续剧。清代宫廷戏看的是故事不是历史，几十集的《水浒传》倒真让我回到小时候读霉了的破书里去了。清末民初老字号老家族的兴衰史尽是些华丽的沧桑，手卷似的波幅绵长。《小巷名流》那样的文革伤痕电影也动人，反而八九十年代拍的那些当代故事好看的不多。

前些日子看了一两集《编辑部的故事》，当年听说这部戏红极了，这回一看觉得拖沓，全靠几个好演员把戏给撑住。葛优尤其了不起，剧本写不好糟踏了他。我还喜欢国内演员李媛媛婉约的单薄，看完《世纪人生》断定她比她饰演的锦江饭店创办人董竹君迷人。陈道明挂头牌的《围城》有英若诚客串；钱锺书的原著我从来不很喜欢，看连续剧等的还是李媛媛的苏文纨出场，戏苦人甜，值得等。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也是为了她才看的。

先是听说李媛媛患癌，不久听说她走了。人生如戏，镜头晃一下就过去。内地报刊说她美丽善良，人品好演技好；我从她矜持的颦笑中找到的却是宋家姐妹气韵里那阵久违的民国味。这样妩媚的柳梢月色，也许只有我这辈带点遗老襟怀的人才倾倒。我有一方“董桥痴恋旧时月色”的闲章，那天想起放翁那句“人间万事消磨尽，唯有清香似旧时”，再请徐云叔刻了另一枚“清香似旧时”。胡洪侠给江苏文艺出版社编选我这本文集顺手也题为《旧时月色》了。

中国大陆其实很有几位女演员一绾起发髻立时透出民国味，中国男演员里有深度的也不少。深度，说的是文化的修炼，不是假山假月的场景里只会绉眉头的忧郁小生。《大宅门》里的三叔和《心香》里的外公满身是破落大户的红木气息，肚子里没蓄着墨汁是沁不出来的。

这阵子我在看张国立导演主演的连续剧《布衣知县梵如花》。张国立的戏总是不同时空里的张国立，表情举止是注册商标，不费力而讨好。戏里饰演三觉罗的张铁林演技倒是练达到妙境。我偶然翻看《典藏》月刊才知道张先生留学英国，是个专收清代尺牍信札的收藏家，去年在上海拍卖会上花了两百二十万人民币买下赵之谦的《论学丛札》。那篇专访说张铁林是当中医的爷爷带大的，小时候常看爷爷舞动毛笔开药方，伯父又是个画家，在西安上小学的学校就在碑林旁边，这样的渊源终于养出了他心中的书香和墨香，光靠“新”的薰陶薰不出这份造化。张铁林专玩小文物，玩了书札玩手卷、玩册页，硬是舍了大片云海一心依恋一钩新月的小襟意识，没有高远的学问到不了这境界。他说他正在接洽一部描述傅抱石生平的电影，太巧了：傅抱石四十年代的笔墨最颠峰，那又是民国味还很浓的年代。

那些年董先生喜欢看内地电视剧，有时说出几部剧的名字让我帮他买了寄给他。我从来少看电视剧，张国立主演的《五月槐花香》还是董先生推荐我看的。那些年写随笔董先生也正在经营“琐琐碎碎的闲散文风”，我一路追着读下来，总在琢磨他文中如何用事如何引文如何东牵西扯编织出不一样的风景。他说他利用自己的专栏为一轮“老月亮”写序，其实何止《旧时月色》，几乎所有的新书序文他都如法炮制成“一鸭两吃”的文字。这样的“兼职序文”迥异于常见的书序：其角色首先是专栏文字，然后才是序文。因是专栏，文中少不了要谈论一些时事或其他应景信息。一番远交近攻、拐来绕去的功夫之后，眼看文笔要和新书相遇，却又点到即止，仿佛特殊场合不宜深谈的两位老友，深望一眼或浅握只手随即立刻分开。当此之际，字里行间的气氛营造与风景布置，照顾专栏的地方多，涉及新书的内容少。明乎此，再读董著书前稳坐“自序”位子的文字，就不会觉得“春深不知处”了；那本来就是“飞鸿踏雪泥”。所以，要编一本董桥序文集，书名可以朝“飞鸿”方向多望几眼。

尽管给专栏文字增派了新书序文的用场，真要出书时，董先生还是会添添改改，如此一来，序文倒也有了自己的新鲜之处，仿佛闺秀走不同的亲戚偶尔会添减些配饰。我拿“专栏版”的《为一轮老月亮写序》和江苏文艺版《旧时月色》书前序文比较，发现有两段结尾处增加了几句话。

第一段“好看的不多”后面，多了如下一句：“有一部《荔枝红了》我原以为是《橘子红了》那一路苦情戏，买来一看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第二段“为了她才看的“，董先生又续道：“故事平平妥妥，五十年代初上海那股暧昧气氛倒是拍出来了。”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