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纳《奴隶船》细节部分
1840年,英国学院派画家透纳(J. M. W. Turner, 1775-1851)的风景画《奴隶船》(又名《黑奴贩子把死奴与病奴抛入大海——暴风来袭》(Slavers Throwing Overboard the Dead and Dying: Typhoon coming on))展出。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发生在大西洋上针对非洲黑奴的“桑格号大屠杀”惨案(The Zong Massacre)。
从16世纪到19世纪,大约有2000万非洲黑人被欧洲人当成奴隶装进了由大型货船改造而成的“奴隶船”,他们一律被当做货物处理,用铁链枷锁固定在狭小的格子间里。由于海路遥远,环境恶劣,大约有1000万黑奴不堪折磨而死于非命,只有体格强悍者才能幸存下来。贩运奴隶的船主往往都会为他们的“货物”投保,按照“海上紧急抛货条款”(Jettison Clause),在海上每损失一个黑奴可以得到30英镑(相当于现在的37000英镑)的赔偿。这项条款使得很多船主把生病的黑奴也抛入大海,并捏造理由以骗取保险。桑格号(Zong)是英国利物浦一家贩奴公司的奴隶船,1781年9月,在驶往美洲途中,爆发了瘟疫,船长科林伍德(Luke Collingwood)下令将133名染有瘟疫的黑奴投入大海,之后,又谎称船上紧缺淡水,不得不“紧急抛货”,把一部分黑奴投入大海,妄图以此谋取巨额保险,但由于船员告发,惨案终大白天下,激起大规模辩论。27年后,美国与英国联合签署《废除奴隶贸易法案》。60年后,透纳在其步入鼎盛之年,向世人展出了这幅风景画《奴隶船》。
与透纳同时代的评论家罗斯金说,如果用一幅画来证明透纳的不朽,那就是这幅《奴隶船》。透纳画了一辈子大海,唯有这幅画中的大海最为撼人心魄。透纳笔下的大海迫使笔者想到上帝的创世行动,尤其是创世之初的场景及其基本元素:光与水(《创世纪》)。透纳似乎不是用油彩,而是用上帝曾经用过的元素在作画,或者说,他是在第二次创世。透纳的大海与古希腊异教诗人荷西俄德(Hesiod)的大海迥异其趣。在荷西俄德眼中,大海要么宛如神女般柔媚,波光荡漾,风情万种,要么沦为丑陋、阴森、不可名状的魔兽世界,象征着死亡、毁灭与秩序的匮乏。很显然,描摹大海的荷西俄德完全被古代多神论传统所支配,大海因此被纷争不休的诸神灵所分割、肢解、隔离与占有。与此相反,透纳重新统一了大海,他用上帝创世之初曾经使用过的单一但却浑厚有力的元素,复原了大海原始的主权、力量与愤怒。此时的大海,唯一地属于造物主,“海洋属他,是他造的”(《圣经·诗篇》);洋面因滔天的巨浪而破碎,没有任何形式,宣泄着绝对的自由,传达着上帝的绝对权威和神圣正义;在天外强光的透照下,大海似乎不再是上帝的造物,它几乎就是造物主的亲临。透纳的大海彻底摆脱了古希腊多神论传统的精神羁绊,表达了犹太—基督教传统的一神论诉求。
然而,上帝的绝对主权与神圣自由突然遭到挑战:一具黑奴的尸体被汹涌的波涛抛到画面的最前端,铁制的枷锁仍然牢牢地地箍在脚腕上,触目惊心,就在旁边,另外几只手拼命地挥舞着,更多的枷锁时隐时现,而远处,一艘三桅奴隶船正在被巨浪卷入混沌的背景中……我们知道,上帝创世,第三天造了大海,而造人却是在第六天,至于人学会造船更是远在一千六百五十六年以后的事情了(《创世纪》),其时,地上充满了强暴,人世已经普遍堕落(《创世纪》)。破碎的人体、三桅船、铁制的枷锁,这些人类世界的堕落元素本来属于一个更加晚近的世代,但此时,它们却提前闯入了一个不属于它们的绝对神圣的领域——大海,以及一个绝对原始的时刻——创世的第三天。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透纳更深刻地直觉到自由和奴役是何等的不共戴天了;也再没有第二个人在表达这一真理的时候比透纳更加酣畅淋漓了。
古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发布过一道敕令,被罗马法学家莫德斯丁(Herennias Modestinus)记载下来,最终被查士丁尼大帝收入“民法大全”中的《学说汇纂》第40卷第8题“论未经释放而得自由的奴隶”中的第2款(请对照第41卷第7题第1、7款)。该律条这样陈述道:“根据神圣的克劳狄乌斯的敕令,因为身体严重虚弱而被主人抛弃的奴隶将获得自由的资格”(Servo, quem proderelicto dominus obgravem infirmitatem habuit, exedicto diviclaudii competit libertas)。在透纳的《奴隶船》中,我们看到,奄奄一息的黑奴被主人抛入大海,他们连同自己身上的枷锁,都将作为奴役的罪证,统统沉没在大海的怒涛中,在那里,再没有人世间的强暴和奴役,唯有原始的自由和平静(荷马《奥德赛》)。——凭借一种神学与自然法的象征性语言,透纳几乎重述了克劳狄乌斯的古罗马律法。这是一种崇高的语言,而它表述的律法则是苦涩的。1844年,透纳的父亲将《奴隶船》赠送给罗斯金,后者对之钟爱有加,但最后却把它卖掉了,因为, “和它生活在一起太痛苦。”
文章来源:经济观察报-增刊
图片来源:透纳《奴隶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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