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下午,香港作家沈西城在社交网站上透露,著名作家倪匡离世,享年87岁。本文作者曾为《经济观察报》撰写文章,介绍其笔下的港台文人。在倪匡先生远行之际,特以此文悼念。
本文原刊于《经济观察报》观察家版 2017年4月17日
章诗依/文 倪匡号称,自己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写汉字最多的人。这确实不是大话,年轻时,他同时为12家报纸写连载小说,到2014年,共创作小说过300本,剧本过400本,此外还写有散文、时评集若干,总字数早已过亿。倪匡还自谓“汉字写作,速度之快,世界第一”,因为他的最高纪录是一小时写4500字,一星期可写10万字。如此写作规模与速度,确实罕有其匹。
在没有体制包养的香港,卖文为生者都勤奋得惊人,倪匡只是其中的表表者之一。金庸、高伯雨、刘以鬯、蔡澜等知名文人,固然都高产得吓人(刘以鬯在高峰时曾同时为13家报纸写专栏),一般名气不甚大的写作者,同样也是火力全开,卖文之外,甚至还需“卖身”。我就曾在一家简陋、不甚宽敞的屋子里,看到一个挺知名的写作者,卖力地为一家小书店主持书画拍卖活动。除了一本本地出书,他还在电视台策划、主持节目,同时还写电影剧本。在自由之地的香江,文人们的勤奋,令人叹为观止的同时,也令人心生敬意。
高产、快速未必就是粗制滥造的同义语。金庸、高伯雨的大量文字,当年都是在报社等米下锅的情势下写出来的,如今不少已成经典。文学史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等巨匠,许多作品其实都是急就章。写作者们在生存压力之下,写出巨量的文字,交付时间的滚滚洪流去淘洗,最后能沉淀下来的机率,大概不会比中彩票高多少。仔细想想,文字其实未必要去追求传之名山的神性,只要当时有人刊登,有人阅读,就已实现了价值,至于能否传之久远,实在不是写者自己能决定和需要操心的。
倪匡自1957年从内地亡命香江,惊魂甫定即摇笔为文,直到七十岁上,认为“老天给的写作配额已经用光”而封笔,留下了浩瀚文字。这些文字的长远生命力如何,还有待检验,但至少在半个多世纪过后的香港,仍然被人所忆念。2013年,他塑造的冒险家卫斯理的塑像,出现在香港书展上。半个世纪后,一个虚构的人物,能得到金禧庆典这样隆重的纪念,对写作者来说,荣耀已经非小。他的小说中,《换头记》、《雨花台石》、《追龙》等,批判集权主义意识形态,相信未来依然会有生命力。
倪匡对香港充满感情。他说过:“香港这个地方我很喜欢。在香港,想得到的东西都有,想不到的亦有,这个地方古怪透顶,从最好到最坏,从最荒谬到最合理,没有一个城市可以包罗这么多内容。”作为“香江四大才子”之一的他,对在香港这片自由之地上辛勤耕耘的文化人,亦充满感情。其中的佼佼者更是与之交往甚密,倪匡记录了与这些人交往中的趣事、逸事,有助于人们了解其个性乃至内心世界,为香江文坛留下了独特的资料。
金庸是倪匡的至交,更是他最推崇、敬佩的作家,对后者武侠小说中的人物与细节如数家珍。他曾用“金庸小说天下第一,古今中外无出其右”这样在旁人看来未免夸张的语言来评价金庸的作品,也是第一个研究金庸小说并提出“金学”一词的人。英雄识英雄,金庸对倪匡也是赞赏有加,在自己外出旅游时曾让倪匡代笔写武侠连载,已是脍炙人口的文坛佳话。由于两人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倪匡笔下的金庸,有别处看不到的光彩。比如金庸对朋友的慷慨与大度,倪匡就曾亲身体验过。
那是九十年代时,金庸嗜玩一种叫“沙蟹”的游戏,“蟹技”甚高,朋友们在查府中常常玩儿到通宵达旦,筹码常常大都集中在金庸面前。倪匡自承,自己赌品甚差,有一次输急了,拍桌而去,回家之后,兀自生气,金庸立时打电话来,像哄小孩一样哄倪匡,令倪匡为之汗颜。又有一次,也是输急了,说输了的钱本来是想买相机的,结果金庸立时以一台名牌相机相赠。倪匡说,“他对朋友大抵如此,堪称是一流朋友。”
倪匡40岁生日时,金庸曾赠以两幅长对联,且每幅对联都有注释,非常罕见。更有趣的是金庸写这幅对联的起因。当时,倪匡为自己的40岁生日撰写了对联在报上发表,联云:年逾不惑,不文不武,不知算什么;时已无多,无欲无求,无非是这样。妻子李果珍见了“时已无多”句,非常不高兴。金庸闻讯,写来对联安慰倪夫人。第一幅祝福倪匡有“无量寿也”,第二幅更有趣,亦堪称联语中的上品,兹录对联及注释如下:
女俏子灵斯谓好,壳重穗,不搞不震非好汉;贝富才捷信为财,果珍李,无忧无虑作财婆。
匡兄四十初度,撰联自寿,有“年逾不惑,不文不武”暨“无欲无求”语。以“不”、“无”二字为对,惟有句洒脱,匡嫂不之喜也。谨师其意,以拙笔书二联祝无量寿。举世贝壳藏家,或雄于资,或邃于学,抑或为王公贵胄,似君以俊才鸣者,未之或闻。
匡兄华诞之喜
弟 金庸 乙卯六月
倪匡女儿名穗,儿子名震,妻子叫李果珍,金庸此联,上联夸子又夸女,女、子合在一起是好字,下联哄倪夫人开心,说尊夫君倪匡爱收藏贝壳,同时又才思敏捷,贝与才合起来,是财字,你就安安心心做财婆吧。整个对联,巧妙、幽默,又十分工稳。重要的是,金庸写此联的目的,是替倪匡解围,安慰、祝福匡嫂,对朋友的关爱之情,读来很是感人。而身为一介文士的倪匡,靠一支笔摇来滚滚财源,的确当得上“贝富才捷信为财”之语。
可惜的是,这两幅珍贵的对联,原件却让倪匡弄丢了,幸好当时照了相,才不致完全湮灭。
倪匡是湖海之士,性情中人,他也不掩饰自己面对金庸时的得意之事。他曾在文章中披露,金庸对原版小说做修改时,有几处错误是由他提出来而改正的,比如《鹿鼎记》里韦小宝去杀鳌拜,鳌拜被关在囚笼里破口大骂,倪匡指出鳌拜舌头已经被割了,怎么骂呢?金庸修改后删去了割舌头的情节。
与金庸之间的这些故事,是倪匡独有的,对于了解金庸的个性及其作品,都甚有助益,因而弥足珍贵。
除了金庸,倪匡与蔡澜、黄霑、三毛、高阳、古龙等港台文化界知名人士都有交往,其中有知交,也有泛泛之交,他笔下的这些人,个个斗角峥嵘,个性鲜明,他与这些人物交接的一些往事,读来令人解颐。
才高八斗的高阳,性格也嘎嘎不群。一次饭局上,古龙等人已喝得逸兴湍飞,他却拿出约有三四万字的自己研究《红楼梦》的文稿,让倪匡“看一看”,倪匡脱口说出:“你研究《红楼梦》,落入索引派窠臼,没什么好看的”,高阳闻言悻然,竟至于大力拍打饭桌,将桌上数只酒杯震倒。吓得倪匡赶紧一页页地翻看,看后告诉高阳:确实是索引派。高阳默然,古龙则哈哈大笑,连干数杯。高阳转而讲笑话,当听者哈哈大笑之际,他却抖出笑话的结语:“哈哈大笑的是王八。”气得古龙大怒,霍然站起,双手抓住高阳衣襟,要把他提起来,可是两人高矮悬殊,不能竟功,二人的姿态,滑稽之极。
古龙也属于“文章是自己的好”的一族,当倪匡说他的武侠小说不如金庸时,就很生气。偏偏倪匡还要雪上加霜,说古龙何止不如金庸,简直相差得很远!虽然已经是排在金庸之后的第二人了,但小说结构、文字、故事都不及金庸。如此酷评,对心高气傲的古龙来说,委实是情何以堪。
倪匡写三毛的文字,与他写男性朋友时带有的江湖气不同,变得娓娓而有深情。他对三毛的理解,也迥异时流。他认为,三毛的可爱,最显著的是在于她对感情的认识,三毛的心目中,各种人际感情,都是美好的。但是,他并不就此认为三毛天真而不谙世故——“千万别以为她是在温室中长大,没有接触过人性丑恶的一面。事实上,她曾经是极度丑恶的人类行为的受害者,可是她仿佛宽恕了一切丑恶,或许她坚信人性美好的一面始终是会胜利的?”
倪匡与三毛、古龙之间的“生死之约”,尤令人唏嘘而动容。这三人,关系甚密,都对死亡之神秘有极大的探求欲,都认为人死后必有灵魂,只是人、魂之间,无法突破障碍而沟通,要突破这种障碍,人所能尽力者少,魂所能尽力者多。所以约定,三人之中,谁先离世,其魂,需尽一切努力,与人接触沟通,以解幽明之谜。
死生契阔,好友之间,订此奇特之约,足以感人。不久,古龙谢世。头七过后,倪匡与三毛在后者的台北小楼中燃烛以候,等古龙魂兮归来。结果,等来的只是失望。没多久,三毛也谢世了。倪匡以为,这下,魂方面的力量增强,应该有希望获得来自他们的信息了。可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仍是杳然,连梦中都没有出现朋友的影子,更不用说确切真实的沟通交流了。倪匡感叹:难道真是幽明阻隔,无可逾越?这谜团,看来要等到三人再次齐聚,才能有解答了。死亡的力量无可征服,三位作家之间的生死之约,读了让人怆然泪下之外,惟有浩叹。
词作家黄霑,如今已成两岸三地中国人的集体回忆。这位港大哲学博士,最后以词作家名世,睥睨权贵富豪,倾心传统文化,是个至情至性、放浪形骸的人,他的“小黄书”《不文集》,1983年初版,到1990年已印到52版,近年还有纪念版推出。倪匡与黄霑,也堪称生死之交。对于黄霑,倪匡是从才气、性格方面,全方位、无保留地欣赏、赞美,他回忆黄霑的笔墨,让人看到这位也是“香江四大才子”之一者的生动气韵,属于知己的文字,颇为珍贵。
黄霑过世后,有一日,倪匡与其子黄宇瀚一起吃火锅,水汽蒸腾间,倪匡试图从好友的儿子身上寻找故人的影子,可是却是失望,因为对面的年轻人与乃父并不相像。正失望间,酒过三巡,年轻人脸上渐渐泛红,接着,颈项之间,领口开处,肤色也慢慢转红,热了,卷起衣袖,也现红色。“恍惚之间,如同昔日和他父亲畅饮一样,看到了一个言谈无忌,有椅不坐,箕踞地上,笑声不绝,可震屋宇,手舞足蹈,以至逐渐赤膊上身,全身绯红,跳跃如熟龙虾的人。”豪放、洒脱的倪匡,字里行间流露的故人之情,颇为令人动容。
概而言之,倪匡记述港台文人的文字,处处流露着文人的相知、相重与相惜,是不可多得的港台文坛资料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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