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万疾之王:癌症传奇》(The emperor of all maladies: A biography of cancer)这本书时,我对医学的感觉被左右撕扯着。一时觉得对癌症的认识与治疗在短短几十年前还古老荒诞得令人难以接受;另一时又感叹现在许多应对癌症的惯常方法,百年前就是医学常规,可是把这些常规和治疗癌症联系在一起又必须从头经历一番摸索、确认的过程。事实上,由于人类寿命的增长、检测手段的进步以及生活方式的变化——三者的作用大小依次递减——癌症这种原本罕见的疾病,确实在近百年来变得更加普遍。一方面,社会对癌症研究与日俱增的投入,癌症似乎成了现代社会的标志,高悬在科研的前沿,让人忘记它实际上是多么古老的一种疾病;另一方面,由于癌症确实贯穿了整个人类史,见证了人类这个物种的起源、演化、发展这一事实,总是让人忽视人类有力对抗癌症,不过是最近一二百年的事儿。这种古老与现代的对照,从某种意义上,这正是癌症本身错综复杂、扎根于最基本、最深层的生物机制核心的本质,随之而来的,是人类与之对抗的漫长征途。
如果说写作的对象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写作的结果,那癌症应该是长长的疾病名单中当得起帝王礼遇的一位。给癌症写传记,逃不开两个核心问题:癌症到底是什么?如何治疗癌症?
这本书先将重心放在治疗上,只是在点评各种医疗方法、介绍它们之间演变的渊源时逐渐引入一些关于癌症的基本生物学知识。而随着医学史脱开早期匪夷所思与惊心动魄的蒙昧,随着医生与研究者们渐渐做出峰回路转、让人叫绝的成果,作者也进一步引入更多、更深刻的关于癌症本质的讨论,写作的重心开始偏向于基础科学对癌症的认识。
这样的布局与脉络,在我看来绝非偶然为之,而是作者精心安排的结果,也许正是为了刻意映照科学史的发展—— 在人类对癌症的战斗与发展史上,治疗与认识这两条线索就不断纠缠交错,相辅相成。早期那些现在看来未免荒谬得令人战栗的治疗方法,也代表了先民对了解这个世界勇敢而茫然的尝试,而正是在漫长而黑暗的摸索中,人类积攒着关于自然和自己的知识,最终将历史的车轮带入了现代科学的晨光之中。从此不但创造出更符合病理、更对症、更有效的癌症治疗方法,也极大地繁荣了基础科学的研究,进一步在广度与深度上扩展我们对生命的认识。
癌症,从本质上来说,是一部分生命体的生长失去控制的恶性疾病,所以人类史上最早出现的治疗的癌症方法是手术切除这种直观、简单、符合逻辑的思维的应对方案。两千五百年前,波斯女皇阿托莎(Atossa)身患乳腺癌,她让贴身奴隶替她削下乳房。
麻醉术与抗生素出现以后,复杂的外科手术不再是医学的禁区,极端的切除手术更成为医学界的主流。然而,癌症不是六指畸形,恶性肿瘤与良性肿瘤之间有着巨大的生物学区别。施行切除的外科医生在技术细节上无论如何精益求精,这种方法并未触及更深层的癌症本质,对于许多、尤其已经发展到晚期的癌症病人来说,并不能起到治愈的效果。
当人们对生物体的认识深入到细胞层面,开始意识到癌症生长来自于细胞的恶性分裂和繁殖, “杀死癌细胞”的概念。主流的两种疗法——化疗和放疗——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化疗所使用的药物,以及放疗所使用的放射线,本身就是对任何细胞都毒性或破坏性极强的物质。只不过它们往往对分裂繁殖中的细胞效果更为明显,而癌细胞比其他正常细胞分裂更快,所以受到的损伤更大。这时的疗法,对癌细胞的针对性、特异性,实际上非常低。更令医生与病人们感到无比沮丧失望的是,大多数对癌症有效的单种药物,固然能在短时间内起到显著的疗效,却无法阻挡癌症卷土重来的脚步。
最近的百年里,现代医学与药学对癌症治疗做出了最重要最具有突破意义的发现,也是在这个阶段,人们开始看到了治愈癌症的可能。实际上,针对癌症卷土重来而做出的那些努力,也帮助人类理解癌症发生发展的根本的特征。
在这个阶段,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华裔科学家李敏求。上世纪五十年代,在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工作的李接手治疗了几位患有子宫膜绒毛癌的病人。子宫膜绒毛癌是一种罕见而恶性的癌症,按当时化疗流程治疗以后,很多病人都会在短期痊愈后又经历复发。不过,这种可怕的癌症并非来去无痕,它会导致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在尿液中升高,这也成为检验这种癌症的一个标准。李敏求注意到,哪怕经过化疗,癌症组织缩小甚至消逝之后,在病人尿液中,hCG依然可以检测得到。在书中,李被描写成一个有些木讷、偏执到几近古怪的人,他认定尿液中的hCG,意味着病人体内还有少量癌细胞的存在。于是他坚持不懈地继续对这些病人用药,直到他们尿液中的hCG完全消失为止。
NCI对李的做法异常愤怒,指责他进行“人体实验”,很快将他开除。经过时间推移,人们发现,经过李治疗的病人,几乎无一人复发。直到今天,李的方法常规地用在这种子宫膜绒毛癌的治疗中,这种致命的可怕疾病,有几乎百分之百的治愈率。
任何癌症治愈,都让人欢欣鼓舞,但实际上,这项发现的意义超出了具体癌症的本身。癌症治疗与使用抗生素治疗细菌感染,不无相似之处。急切繁殖求生的癌症,正如急切繁殖求生的病原体,它们使尽浑身解数,在自然选择的战斗中孜孜求胜。李的固执,使得他做出了癌症治疗史上一项重大的发现——癌症治疗必须是系统的、长期的,哪怕病人体内已经看不到任何癌症存在的痕迹。这个结论,初看来似乎毫不出色,甚至让人觉得平淡得不值一提。而它们的法宝也颇有雷同:通过不断的突变,使得自己获得选择的优势。所谓宜将剩勇追穷寇,对于病人来说,生机就存在于“斩草除根”之上,正如医生坚持抗生素的使用必须完成整个疗程,癌症治疗也必须打长期艰苦的战争。数年后,李敏求另一项研究成果——使用多种化疗药物治疗睾丸癌——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这种系统根除战的必要性。而在具体疗法之外,意识到癌细胞与其他病原体、或其他生物体之间的相似性,更具有极其深刻的科学意义。
作者希达塔·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 ,罗德奖学金获得者,任教于哥伦比亚医学院,拥有自己的基础科学实验室,同时是一名癌症专科医生,与许多病人有着直接的交流。在书中,穆克吉的眼光绝不仅局限于学术研究与行医治病。本书四分之一的篇幅被用来介绍癌症的预防。从数百年前清扫烟囱的欧洲男孩的阴囊癌开始讲起,重点放在烟草与癌症筛查,烟草与癌症的关系几乎是整个人类流行病学史上最显著、最一致、也对公共健康影响最为深远的发现之一,而哪些癌症筛查、或如何进行癌症筛查能有效降低死亡率则是近年来科研界内外争论不休的重要主题。作者选择它们,而非其他流行病题材,不仅是为了展现预防的意义,强调流行病作为一个学科对癌症科学所做的贡献,更关键的缘故是因为这两者反映了医学科研与社会、经济、政治、伦理,和其他各行各界之间意味深长的拮抗与互动。
事实上,作者选择西德尼·法布(Sidney Farber),而非其他医生或科学家作为整本书的开端,大概正是因为西德尼不但是一个在科研与医学方面做出重要发现的先行者,更是一位积极的社会活动家,他以宽阔的眼界与惊人的热情投入到与癌症有关的宣传活动中,做出了完全可以匹敌、甚至超出自己科学发现的重要贡献。
整本书中,社会的进程与关键的历史事件不断与医学科研的轨迹相交,影响着每一个医生、科研者、病人、以及癌症史本身的命运。而作者以宏观的视野、深入的分析、独到的结论以及史诗般的语言,将癌症有机地编织到人类社会之中,这,在我看来,正是本书优于许多其他科普读物的重要原因。
在《万疾之王:癌症传奇》中无数个病人的故事里,杰曼(Germaine)的故事,既不是最悲惨的,也不是最幸运的,既不是最鼓舞人心的,也不是最令人沮丧的,作为一种罕见的消化道癌症患者,杰曼在六年前已经濒临死亡,她想方设法加入了一种靶向新药的临床试验,疗效良好。但癌症终于在2009年复发,并终于夺去了她的生命。在与癌症旷日持久的战斗中,她生活中的一切都围绕着癌症展开,带上癌症的烙印,她一面适应癌症,一面挑战癌症,她曾经取得胜利,却又最终落败。在生命的最后阶段, 她只能“拿出全部的力量与尊严,转动轮椅前去洗手间,似乎她已将这长达四千年的战争浓缩于此”(summoning all her strength and dignity as she wheeled herself to the privacy of her bathroom, it was as if she had encapsulated the essence of a four-thousand-yearold war)。
我简直不能相信穆克吉会用如此近乎绝望的一幕来结束这本书——我一直在等待一句激动人心的、具有转折性的警句,一句煽动性的、充满信心的口号,让这本书,成为一篇面对癌症时人类写下的永不认输的战斗檄文。然而,我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医生、研究者、癌症专家以他全部的学识、逻辑、经历所能提供给读者的最大安慰。
在这场古老的战争里,当生命体的局部与整体从唇齿相依发展到敌死我活的冲突、我们作为那个不幸的整体,所面临的敌人是千万年物竞天择中演化出来的精妙而复杂的机制。在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致癌因素之下,癌症所体现的是这个自然界最核心、最原始、最顽强的生存需要与能力。每一个癌细胞,都是一个扭曲的、发展的、比我们本人更强大的、适应能力更高的,我们自己的终极版本。正因为如此,真正战胜所有癌症的时刻,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人类的历史之中。而充满讽刺或具有哲学意味的,我们面对癌症时的挫败,正体现了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在自然选择中的胜利。
哪怕我们不能像消灭天花那样消灭癌症,在与它斗争的漫长历史里,一代代科学家、医生、病人、社会活动家依然联手探索新领域、做出新发现、进行新创造,打开新天地,不断推进我们认知的前线。说到底,个体的生命总有尽头,而这些超越生存本能的,专属于人类的智慧与情感,恐怕才是我们能向自然规律这个强大敌人炫耀的唯一东西。
文章来源:经济观察报-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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