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琳娜·柳薇卡(Marina Lewycka)4岁时写下了人生的第一首诗,是关于小兔子的;20多年之后,她的诗第一次登上一本杂志,那时她28岁;又过了30年,她终于有作品再次发表,这时她58岁。
这次是一部小说,名叫——有评论说作者为这本书起了一个最勇敢的名字——《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最初连她的经纪人都厌恶这个名字,非常厌恶。因为这书名,因为作者名不见经传,这本书最初被许多书店直接扔上了农业类读物的架子。出版第一年,据说只卖出了57本。然而,随着它获得诸多文学奖项,随着评论界对它不吝溢美之词,这本貌似农业科技的书开始登上英语畅销小说榜。随后,它陆续被翻译成30多种文字在海外发行,包括2011年底在中国大陆出版的中文简体字版。
终于,终于,4岁就写诗的小萝莉,28岁发表诗作的文学女青年,在被退稿36次之后(柳薇卡说她保存着36封退稿信),终于在满脸皱纹年近古稀的时候被人们称为——作家。女作家。幽默、诙谐、机智、深刻的女作家。
作家很多。女作家很多。机智深刻的女作家也很多。但是,幽默的女作家似乎并不那么多。回想下我们熟知的那些女作家吧,无论中外。要么过于甜腻,字里行间全是百转千折的女人心思;要么极其强大冷酷,以至于阅读其作品时会完全忽略作者的性别。读过《恶童三部曲》很久之后,在作者过世之际知道这部极具创造力与穿透力,残酷、深刻的作品竟出自一位女性之手,让我大为震惊!为女性作者能写出如此超越性别、直抵人性幽暗的战争小说而深为感动。
而《乌克兰拖拉机简史》给我的是另一种惊喜。我喜欢这个硬朗冷僻的书名,太酷了。我喜欢这个故事香艳的外壳:一个84岁老头子和一个36岁巨乳美女,以及老头子两个50多岁女儿之间的硝烟;我更喜欢这个故事结实沉重的内核,关于意识形态与不同价值观的争执,关于战争与集中营的后遗症;我还非常喜欢小说中穿插的这老头写下的“乌克兰拖拉机简史”的文本,那是用最充沛的情感和诗情画意的句子写成的机械科技史,迷人极了。我甚至喜爱这部真正的“简史”胜过这个家庭的故事。
没错,这其实是一部政治小说,虽然它起了一个农业机械的书名,虽然它写了一个闹剧般的家庭故事,虽然所有人物都举止夸张、言语直白,毫无内敛与含蓄之美。但是,随着故事深入,闹剧的外壳被层层剥开,里面包裹的是一个沉痛的战争伤疤。这有点像另一部杰出的小说《朗读者》,德国作家施林克的这部小说也以一个香艳的忘年恋的故事开始,最终抵达之处却是对战争和人性、个人尊严的思考。但从深度来说,我觉得《拖拉机》不如《朗读者》。德国人似乎总是比英国人更深刻些。
《拖拉机》给我的另一层惊喜来自作者本人。读完这本小书,去查阅作者背景,发现这是个文学女青年梦想成真的励志故事。作为讲授新闻学和公共关系学的大学教授,她没有像样的学术论文发表,每当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写篇正规的论文,她就开始胡思乱想,敲下一些不着边际的句子,“创作的冲动流淌在我的血液里”。但她写啊写啊写啊,写了几十年,也依然是个大学教授而不是作家。以至于她不好意思再跟丈夫和孩子提起她的作家梦,以至于她不再相信自己有生之年还能有作品发表,“人们说,好作家的作品迟早会出版的,可我不信”。
经历了漫长的被否定被拒绝之后,还能写出一部幽默感十足、充满自嘲与喜剧感的作品,足以说明这位曾经的文学女青年热爱的是文学本身,而不是文学带来的名利。无论青春逼人或者满脸皱纹,滋养她的那件东西一直都很纯粹。
当然,赞赏柳薇卡的执着和纯粹,并不干扰我对她作品和才华的判断。《拖拉机》是部杰出的小说,但距离大师之作还很遥远。读《拖拉机》之前我刚读完《2666》,如果给《拖拉机》打80分,我会给《2666》打120分;如果对《拖拉机》的喜爱有8分,那么我对它的喜爱就有18分。但是我还没有能力评论《2666》,我也没有勇气向更多人推荐《2666》。那些真正的大师之作,虽然距离完美很遥远,但却充满了摄人心魄的蛊惑力,那种强大的磁场,是《拖拉机》所没有的。
但是,不着急,柳薇卡,既然你90多岁的老父亲还健在,那么你在60岁以后,在《拖拉机》之后开始从杰出向伟大进发,一点也不晚。
文章来源:经济观察报-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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