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归来的故事

胡洪侠夜书房2022-06-22 14:03

2022年6月20日上午9时30分,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徐扬生准时在行政楼7楼他的办公室迎接我们。办公室位于楼层东端,把定一角,人在室内可以经由东、南两面大窗欣赏窗外的宽幅风景。我们的摄影师却说,窗外太多楼在施工,镜头里脚手架躲不开,希望校长换个方向坐,以方便取一个“干净”的背景。校长没有说什么,笑眯眯地换了一个沙发。不过,以我读他的文章所得,我猜他心里肯定不认同记者对窗外风景“不干净”的判断。自他踏上龙岗的这块土地,开始从无到有建起一所大学,时间已经流走了十年,校园内外发生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窗外的几个小小脚手架只不过是余音袅袅而已。

“旧时的龙岗,与今天看到的完全不同。”在三个月前刊载于“徐扬生”公号的散文新作《黄昏的神仙湖》中,校长写道:


“我这里指的旧时,其实也不过十年还不到的光景,那时大学刚刚开始筹建,我几乎每天都要从香港,或者我暂住的南山开车过来。那时的龙岗,既不像南山、福田那样是一派高楼耸立的大都市的样子,更不消说与香港的中环、尖沙咀比了,也不是一片鸟语花香的田园乡村。龙岗有的是一簇簇的城中村,中间夹着一处处的建筑工地,夜晚一群群的农民工,打着赤膊,穿着拖鞋,讲着谁也听不懂的家乡话,走在昏黄的人行道上。……那时的龙岗真的不好看,而我却偏偏就喜欢这里。……这里的街头每天都在变化,这里匆匆行走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二十出头一点,三十几岁的人在这里都算老了!这里有的是一大批欣欣向荣的高科技企业,灯火彻夜通明。你在这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这不就是一所大学应该立足的地方吗?”


如今,我们就置身在这美丽、雅致、大气、和谐的港中大(深圳)校园里。刚才我们的车从正门驶入,顺时针绕了一大圈才停在行政楼前。下车之后看见的,是港中深的“招牌风景”之一:一幅”风景画“,中国气派的”风景画“,出现在数十步迤逦而上的宽宽台阶之顶端;楼体间距形成的“画框”中,左边有亭,右边有树,背景是云卷云舒、与时变幻的天空。

对徐扬生而言,多年以来,办公室窗外的风景就是他的日历。别人看街是街,看楼是楼,他看楼看到的是过去,看街看到的是未来。

他在这里接受过不知多少家媒体的采访,估计同样的问题他都回答了不知多少遍了。而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更没有任何新鲜之处,但是我一定要问。这个问题和我们这次采访的主旨有关——“香港回归25周年”。10年前,他已经是新华社的专题“香港回归15年15人”了;两年前,他又成了“深圳建立经济特区40年40人”。他曾自嘲自己是“边缘人”:“15岁下乡,农村人当我是城里人,到了城里却又被看成乡下人;到了香港我被看成内地人,到了内地又被当作香港人。”他现在当然早成了“深圳人”了。

我的问题是:25年前的香港回归,直接引发了您在美国的回归。1997年您放弃美国优厚的待遇,一定要赶在香港回归前回到香港任教,这件事大家都已耳熟能详了,但是,我今天还是要从这个问题问起。我们想听故事,25年前的犹豫、思考、兴奋、泪水等等。

校长无声地笑了一下,不给自己任何准备时间,马上开讲。那些事,大概就存在他记忆中的醒目之处,很容易就能取到。

【我明天接着写他的”归来故事“。在讲述”归来“之前,今天我想先分享他”出发“的故事。还是让他自己讲吧——】


这让我回忆起当年离开老家去美国留学的情景。我的老家在绍兴城里,需要坐火车去上海,从上海搭飞机去美国。行前一周开始打包行李,好像什么东西都要带,一只大箱子装得鼓鼓囊囊的。临走前一天的晚上,我与祖母坐在她房间里,说真的,我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祖母,我从小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可以说是由她抚养长大的,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坐在她对面,也没有看她,只是同她说:“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你尽管放心。”她拿出自己箱子底下的一个小布包袱,打开后,里面有一些现金,数了一数,记得是54元多一点,因为她常年在家打理家事,几乎没有什么收入,这可能是她所有的积蓄,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存了这些钱。她说要把这50元给我带走,自己留着剩下的零钱就足够了。我知道这些钱在美国根本算不上什么,坚持让她留着,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她还是把钱装进了我的包里。

第二天清晨,祖母很早就起床了。老家总是这样,祖母起床后,老家的屋顶上就升起了炊烟,整个家也开始醒了,我们几个兄妹陆陆续续下楼来,这时候,祖母已经在八仙桌上摆好了“盐汤”(就是用温开水冲的盐水)。每天清晨,我们都先喝一碗盐汤,然后开始洗漱和早餐。我的一位同学借来了一辆三轮车,把我的大箱子放在上面,我与祖母说:“我要走了。” 祖母跟着我走了一会儿,自己默默地说:“我大概是看不到你回来了。” 我连忙说:“不会的。”她又慢慢地说:“不要紧,男子汉,跑马头闯天下,不要管我。” 她说得很平静,也没有流泪,但我知道她这几句话是想了很多遍才终于说出口的。她默默地跟着我们送到路口,我们让她不用再送了,她才停下了脚步……三轮车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见祖母还站在那里……(摘自《摆渡人》)

胡洪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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