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芝研究大家诺尔曼·杰弗勒斯(Norman Jeffares)曾在1945年听毛特·冈亲自朗读叶芝的名诗:《当你老了》。当时的情景和诗中设想的完全一样:毛特·冈已经八十岁了,无复当年的美貌;她坐在炉火旁,从书架上取下叶芝的诗集,徐徐开始诵读——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对于文学拜物教者来说,这简直是一个道成肉身的神启般的时刻。
《当你老了》的灵感取自法国诗人龙萨的同名作品(Quand vous serez bien vieille),在原诗中,风流的龙萨试图用“对你名字的不朽赞颂”来引诱美人,劝她即刻“采摘生活的玫瑰”,莫待明日。叶芝的这首改作虽脱胎换骨,却没去掉这一层劝导的意味:在最后一个诗节里,他暗示毛特若不接受他,终会悲叹这爱的消逝,尽管只是怀着“淡淡”的哀伤。叶芝的求爱如世人所知终未得逞,但他却实现了隐藏于诗中的苦涩的雄心——凭借他的诗歌让毛特·冈的名字不朽。
毛特·冈(Maud Gonne)生于1866年,小叶芝一岁,卒于1953年,晚叶芝十四年。她是爱尔兰裔,出生于英国,受教育于法国;母语为英语,能说流利的法语,(和叶芝一样)不会说爱尔兰语。她的头衔是:爱尔兰民族革命家、女性主义者、演员,以及last but not least,爱尔兰诗人叶芝的缪斯。
时至今日,毛特·冈更多是作为“叶芝的缪斯”而闻名于世,她作为革命家的种种事迹在除了爱尔兰之外的其他地方恐怕早已被人淡忘。这是否印证了叶芝在他的《诗全集》开卷之作《快乐的牧羊人之歌》中标榜的信念:“毫不崇拜尘土般的英雄业绩”,“唯有文字有几分价值”?
毛特·冈自传《女王的仆从》的序言似乎对此隐隐做出了回应。她谈到自己早年曾经见到的一个幻象:一位高挑的美丽女人在穿越一片沼泽,为了不陷入淤泥,她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这些石头闪着光,为她形成一条路,当她走过之后,石头就陷入黑暗之中。毛特认为,这个女人就是古爱尔兰女王“胡里痕的凯瑟琳”(Cathleenni Houlihan)——爱尔兰民族的象征,她正从奴役走向自由,而毛特自己则是这些垫脚石中的一员。毛特写道:“夜晚的哀伤攫住了我,使我哭泣,多么孤寂啊,我仅仅是这些被遗留在身后的小石头中的一块。”
毛特·冈可能是文学史上最著名的“非虚构”的美女。她个子很高,十四岁就长到五尺十寸(178公分),成年后高达六英尺(183公分)。她的样子,照叶芝的说法,是“肤色如苹果花,脸和身体的线条”拥有“至高的美”,笔直的背和自负的额头有如古希腊女神帕拉斯·雅典娜。叶芝有一种神秘的观念,认为肉体的美与精神的品质有关,因此他始终把毛特的美和她灵魂的高贵关联在一起,在《没有第二个特洛伊》中,他这样写道:
什么能让她平静,高贵
使她的心灵单纯如一团火,
她的美如拉紧的强弓,这美
在如今这样的时代不自然,
它孤高、寂寥,至为凛厉。
毛特那“如拉紧的强弓”般的奇特罕见的美让叶芝又爱又恨——它既深深吸引他,又让他永远得不到她。毛特出身优裕的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英国驻爱尔兰的骑兵上尉;凭她的美貌,十多岁初入社交界即成为八卦报刊的焦点,在巴黎姑妈的精心经营下,一度有望打入上流社会的顶端,成为新一代的名媛。然而,在荣蒙威尔士亲王亲临造访的当天,毛特的父亲竟将她带走。从此,毛特远离了常规的道路,再没回过头。
父亲英年早逝之后,毛特开始独立规划自己的人生。1887年,她在姑妈家遇到改变了她一生的人——年长她十六岁的法国政客米勒瓦(Lucien Millevoye)。如今无人能考证当米勒瓦在初次见面之际对年方二十、涉世未深的毛特·冈说“请像圣女贞德解放法国一样解放爱尔兰”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想诱她上床。这位擅长外交阴谋的布朗热分子夸口说他要为法国夺回在普法战争中失去的阿尔萨斯·洛林,说毛特·冈可以和他结成联盟,因为爱尔兰和法国有共同的敌人——大英帝国。
米勒瓦的成功可能超过了他的期望。他不但成功地与这位如花美人同床共枕,而且他建议的联盟也变成了真事儿:几个月后,毛特·冈在衣服里缝上一件法俄密盟的草案,只身前往彼得堡。这个联盟持续了近10年之久,直到米勒瓦后来背叛约定转而支持英法联合。在知道这个消息的片刻之间,毛特·冈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联盟,无论是政治的还是身体的,和开始时同样果决。没有人能够欺骗、愚弄毛特·冈这样的女人,她超凡的意志力甚至能够把谎言转化为现实。这种非凡的力量来自于幼承庭训:她父亲曾告诉她,意志力的能量不可思议,“如果我年少时曾一意成为教皇,或许今日我真的已是教皇。”
叶芝称毛特为雅典娜,既是赞颂她的美,也有一层腹诽的意思:在希腊神话中,雅典娜不仅是智慧女神,也是女战神。作为敏感的诗人,叶芝对政治斗争中的暴力非常踯躅,他在晚期的名作《人与回声》中怀着愧疚自问:“我的那出戏剧可曾送/一些好汉去让英国人射杀?”“那出戏剧”指的是《胡里痕的凯瑟琳》,毛特在其中饰演凯瑟琳。在这部激发民族主义热情的戏剧中,毛特的表演让观众无比激动,一位作家看后认为:排演这样的戏必须“准备好让人民到街上去开枪射击或被人射杀。”
当然实际上毛特并没有太多机会对英国展开真正的暴力抗争,她曾策划过一些 “恐怖活动”,但几乎从没成功。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爱尔兰人与英国人真正兵戎相见的唯一机会是在南非的布尔战争中——作为志愿军参战;而毛特之所以后来嫁给了志愿军团将领约翰·麦克布莱德,或许也有一种补偿的心理?
一半出于独断独行的性格,一半因为革命中的男权主义(绝大多数政治组织不接受女性成员),毛特成了一位编外的“个体革命家”。她从事何种工作一半取决于机缘,一半缘于性情;虽然她不反对杀人,但实际做的却往往是救人——解救政治犯,帮助在土地运动中被驱逐的农民重建家园,制止饥荒,等等。另一项她长期从事的工作是舆论战:通过演讲、新闻报道向世界宣传爱尔兰的苦难和革命活动——在法国,她流利的法语为她赢得不少同情者;在美国,几千万爱尔兰裔移民是她坚强的拥趸。
长期以笔为战的毛特从未刻意开发自己的文学才能,但她简朴的文风自有一种天然的笃实光辉。她的自传作于1938年,但只写到1902年,截止到她与麦克布莱德结婚的前夕。这本书记载了她前期的许多丰功伟绩,其中许多故事中颇为神奇——是事实,还是记忆的加工或有意无意的自我神化,在没有比照旁人的叙述之前,我无法断言。
兹举毛特解救“叛国罪”犯人的故事为例。所谓“叛国罪”(Treason Felony),乃是英国政府专门为以暴抗争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设立的一个罪名;这批人的丰功伟绩是曾把英国国会大厦炸出一个大洞,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恐怖分子”。 这批政治犯在英国人的监狱里遭到了非人的对待,而随着民族主义运动策略向和平方向的改变,他们被有意无意地遗忘了。
毛特想方设法来到监狱探视这些几乎被世界遗忘了的人,亲眼看到了他们悲惨的状况,其中许多人已经被折磨得半疯。也许是不堪忍受如此非人间的黑暗,毛特沉入了一种近于无意识的精神状态。事后,同行的伙伴告诉她:她向每个囚犯许诺他们将在不久的将来被释放,甚至为每个人指定了具体的期限。同伴不满地说:“让心死之人重燃虚妄的希望,岂不残酷?”毛特说:“我不记得我说过,不过如果我真的说了,那这一定会发生。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在通过我发言。”后来,她便一往无前地投入了解救运动,而这些人竟然也奇迹般的都在她许诺的期限内陆续获释。
毛特行事的方式就是这样:勇猛得忘我,大胆得鲁莽,而她的成功中又往往有一分神秘。有一次,她需要一大笔钱去保释一批被捕的抗议者,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哪儿能搞到这笔钱,最后居然莫名其妙地在赌场里赢到了这笔钱。另一次,她的一些私人文件被盗,可能会被报刊披露,她竟福至心灵地和一家著名八卦报纸的主编进行了一场射击比赛并击败了这位著名的神枪手。赛后,她掷下狠话,威胁如果看到不利自己的报道将不惜与此人决斗,而此事竟因此告以了结。
毛特一心系于爱尔兰的自由,倾其全力于此而不暇旁骛。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调动了她所能调动的一切:她的美貌、她的意志、她的情感、她的智慧,甚至连超自然的力量她都想挪用——她一度想驱使精灵鬼神帮助她洞悉、改变他人的思想来服务革命,后来只是因为怕自己驾驭不了才作罢。古人说“至诚通神,至诚感物”,若此言不虚,则毛特可以当之。
毛特认为意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每个人只有有限的量可以汲取,因此如果他把这种力量分散在众多的事务上就会一事无成”。为了凝聚这种力量,毛特刻意削减了自己精神生活的范围。她热爱表演,却因为害怕自己沉迷其中而禁止自己从事表演事业;她奉行此禁令如同修行者奉行戒律一般严苛(唯一的破例是出演叶芝的戏剧),其决心之不可转移让周围的人觉得无法理喻。
怀疑、犹豫、反省等等现代知识分子的通病在毛特这里一概阙如,她对叶芝那种无休无止的内省感到不耐烦,她“从不沉溺于自我分析”,也从来不愿意谈论自己——只谈论自己做的事。哈姆雷特式的思前想后适合于思想者,但不适合革命者,它会削弱行动的意志,使神佑般的气场受损。
然而毛特·冈只有在为民族的事业服务时才如有神助,在私人生活中,她脆弱而不幸。毛特身材高大,但体质羸弱,过度的操劳使她早早形容憔悴。她一生中的两次婚姻都失败了:第一次的隐秘婚姻造就了一个早夭的男孩和一个私生女,在有生之年,伊瑟尔特只能以养女的身份和她生活在一起;第二次婚姻嫁给志同道合的革命者麦克布莱德,婚后却发现后者酗酒,滥用家庭暴力,甚至性骚扰她的女儿。
毛特认为自己把毕生献给爱尔兰的解放,已经把自己的运气用光了,乃至于她的任何私人事务都无法成功,包括她不幸的婚姻。她的命运印证了一个传说中的家族诅咒——“冈家的女儿没有一个能在婚姻中找到幸福”。
读毛特自传的初衷自然是为了追索她和叶芝的情史,结果未能如愿。毛特毕生最深爱的人最可能是她的父亲,在面临死亡危险的时刻,想到已在彼岸的父亲,她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从不害怕死亡,只担心未曾真正活过”。作为叶芝的死忠拥趸,令我伤心的是,在自传的绝大多数篇章中,毛特似乎对她的丹麦犬表达了比对叶芝更深的情谊:“‘他’和我一样关切爱尔兰的自由。他是我最棒的朋友。”
如果说毛特在叶芝的生命和创作中处于至为核心的位置,那么在毛特的自传中,叶芝的多次出现则如路人甲一般意义甚微。尽管两人有纠缠一生的情缘,但叶芝的人生取向和毛特相去实在甚远。叶芝的理想是要接续爱尔兰古老神秘文化的传统,建立一种新的既是个人的又是民族的文学。他的立场越到后期越接近他心目中的文化“贵族”,而不是平民,他的首要敌人也不是英国人,而是爱尔兰的天主教小资产阶级市侩。格里高利夫人和她的柯尔庄园所展现的那种古老的贵族文明对叶芝影响甚巨。毛特曾有些不屑地写道:“作家们从柯尔庄园回来后,就变得对民族的奋争不那么热切,而更操心自己有钱没钱。”
不过,在其自传临近结束的时候,毛特终于用了很大一块篇幅向读者袒露了叶芝在她内心中的重要地位。那个场景后来被叶芝写进了名诗《亚当的诅咒》——这首诗被哈罗德·布鲁姆誉为英诗中的最高杰作之一。在这首诗中,叶芝辛酸地哀叹:“我奋力/用那种古老、高洁的方式来爱你/那是幸福的,然而我们终究变得/和空空的月一般心力疲惫。”
在这次谈话中,叶芝抱怨毛特容颜憔悴,但依然认为世上无人比她更美。
“毛特,你何不放弃这种悲剧式的奋斗,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我可以让你身处在懂你的艺术家和作家之中,过上一种美好的生活。”
“威利,你问这个问题问得不烦吗?我告诉你多少次让你感谢上帝我不愿嫁给你。和我在一起你不会幸福。”
“没有你我才不幸福。”
“才不是呢。你幸福,因为你从这种所谓的不幸中创作出了美丽的诗篇,并因此而幸福。婚姻迟早会成为一种沉闷的事务。诗人永远不应该结婚。全世界将因为我不嫁给你而感谢我。告诉你,我们的友情对我意义重大。它经常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我,无论你或是别人都不知道我有多需要这种帮助,因为我从来不谈这些事。”
“那你到底幸福还是不幸?”
“我曾经比大多数人更幸福、也曾更不幸,但我不去想这些。在这方面我和你如此不同。知道自己不会再受比从前受过的更多的苦,这是了不起的事。这带给你巨大的平静和力量,让你无所惧怕。我对我所从事的事业感兴趣,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活着,而许多人仅仅是生存着。那些过着沉闷的、一成不变的生活的人才是值得怜悯的。他们和死了埋在土里没有什么差别。够了,你知道我不愿谈论自己,你也休想让我变成那样。”
这段对白解开了我长久以来的困惑。透过叶芝的世界看毛特·冈,我一直无法理解她如何能坚拒这份高洁、炽热的爱情,如何能不被那些百余年来最伟大的情诗打败。现在我知道了,那正是因为她被叶芝赞颂过的那个“朝圣者的灵魂”。毛特与叶芝各自走在自己的朝圣之路上,并各自在分歧的取径上最终优入了圣域;他们的道路一度交叉、平行,但永远不可能重合。
在自传的尾声中,毛特·冈又回到那个预示了她毕生事业的幻象。此时她不再为此感到哀伤:
这有什么关系?…日出将加冕她的荣耀,将温暖所有这些石头,因为石头的内心是火焰。
曾经有一刻身为这些石块中的一员,是一种恩赐。
父亲没有欺骗毛特·冈:意志的魔力不可估量。长寿的她在有生之年终于看到了自己理想变成现实:1947年,爱尔兰共和国脱离英联邦,获得完全的独立。而她的儿子肖恩·麦克布莱德也延续了父母的事业,成为了一位杰出的政治家。1974年,肖恩因为在国际人权活动中的杰出贡献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获奖词称他“动员了全世界的良心来与不义作战”。
毛特拒绝了一顶诺贝尔的桂冠,她的儿子又还了一顶给她。
文章来源:经济观察报-增刊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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