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装着一堆故事，可是一直找不到故事的“形状”。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让我觉得，有些故事，也许要开始了。

下午三点多，桌上的座机响了。我知道这是同事的电话。现在只有同事还想得起打你的座机，其他人连手机都懒得打了：微信的文字留言、语音留言、语音通话、视频通话早已是主流沟通渠道，只有电信诈骗从业人员还坚持打你的手机。

我拿起听筒，正想告诉同事这会儿不要烦我，却发现听筒里的声音很陌生，很遥远。是一位先生的声音，语调相当正式，相当客气。“请问胡洪俠在吗？”

“我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了自己是谁。

“你是？”对方似乎也有点犹豫。

此时我基本判定这是诈骗电话。骗子们放弃了手机了？开始进攻写字楼里的桌面电话了？

”你是谁？“我很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准备放下电话。

”他妈的你就是？你小子就是胡洪俠？”听筒那边突然话风大变，骂骂咧咧的句子纷至沓来。我一听，立刻知道老朋友到了。骗子才不会对你出言不逊，只有多年没见的老朋友才会。

“我是三横王。“对方似乎很不情愿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三横王“，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而且，这个声音，确实就是属于这个名字的。可是，他是谁？我一时无法将这个名字、这个声音和一张脸以及相关的记忆联系起来。但是，不急，快了，已到嘴边，呼之欲出……只需再说几句话。

”你怎么知道我的桌面电话号码？你怎么找到的？“我以这么多年从没有忘记他的口气问道。我可以肯定我和他至少二十年没有联系了，因为我的手机号码二十年没有变过，而他竟然不知道。我非常熟悉他说话的腔调，但此刻我们俩隔着一条很长的时光隧道，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我不能暴露我此刻的失忆，我必须假装我们熟悉得仿佛前几天才刚刚见过面。

”找你小子还不容易？“他嘿嘿一笑，笑声很干，有些沙哑，尾音升调，口吐脏字比标点符号还频繁。这笑声太熟悉了，听过很多次……。猛然间，我听见自己脑子里”啪“的一声，好像击掌声，又像磁铁吸到了铁钉的声音。这语调，这笑声，就这样”啪“的一声，和一张脸合在了一起。那勉强算是一张圆脸，脸上闪烁着一双充满”舍我其谁“神采的眼睛。眼睛下方的嘴，经常一边荤素不论地指点江山，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之中的这张脸，长在矮矮的个头之上。想起你是谁了！三横王。

”他妈的你怎么出现了？“我的记忆立刻回到二十几年前深圳街头两人对饮的场景：上海宾馆附近的一家路边大排档，一张支在人行道上的简易饭桌，桌上摆着我点的”老四样“：一盘炒花甲，一条清蒸草鱼，一盆咸鱼茄子煲，一份炒青菜。当然，桌上、桌下雄赳赳站立着的，是一瓶瓶老金威啤酒。喝到长吁短叹处，又逢推心置腹时，最后，摇摇晃晃站起，兄弟，各自保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今天，”期“突然来到了办公桌上，却只是一场电话中的”后会“。

“你他妈现在在哪里鬼混啊？”我立刻找到了与他聊天的频道信号，迅速融入骂骂咧咧的音效之中。

“还是这里啊，我还能去哪里？”他说了一个地名。他一定以为我记得他“一直都在”的那个地方。抱歉，我真忘了。可是，他说出那个地名之后，“记忆黑云”终于彻底散去，山河大地，人来人往，男男女女，嬉笑怒骂……一切的一切，刹那间悉数归来，画面迅速进化到了高清时代。

最初的喧哗式寒暄过了，两人都忽然静默下来。该问的问了，该骂的骂了，然后呢？“一时无话”。这短暂的沉默是一条鸿沟，我们都知道我们必须跨过去。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跨越。我必须等待他扔过一条绳子或甩过一座桥梁过来。是他找我的。二十多年不见，他找我不会是为了瞎扯淡。他一定有事。

“今天是6月15日。”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庄重。“是你小师妹的生日。”

终于说到小师妹了。“生日？今天？”我问。谁都可能在任何一天生日，可是，小师妹的生日是今天？我可从来不知道。

“你不知道？小师妹的生日你们都不知道，还天天师兄师兄的。“他说得非常义正辞严，我不便反驳，只好承认：“都十几年没有联系了。”

“我也是多少年没有联系了。”他停顿了一下，我猜测他在电话那头狠狠抽了一口烟。“人老了，念旧。忽然想起生日这事。想问候一下。你一定有她的微信吧。“

”我真没有。“

我头皮一紧，觉得我从没有预料到过的事情正在发生。除了同学偶尔聚会，我承认我们都快把小师妹给忘了。她出国很多年了，二十多年了？中间回来过一次，可是，她回来的那会儿，既没有微博，更没有微信。手机换了多少代了？通讯录更新多少回了？即使曾经有过她的号码，现在也早不知消失在哪阵技术迭代的风中了。更何况，她给过我她国外的手机号码吗？

”大侠啊大侠，你都没有你小师妹的联系方式？太他妈不应该了。“他又回到正常”画风“了。”你去找人问问吧。你一定能问到。人老了，念旧。就是想问候一下。“

我说：”咱们先说到这里。你放电话。我马上给你问。你记下我的手机号。你加我微信。一会儿微信联系。“

【待续】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