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大大的红叉

胡洪侠夜书房2022-06-08 12:50

【昨天说到,老牟支招,告诫我在地委机关工作之“三不”,一是不许大声笑,二是上班不许迟到,说到第三时,截稿时间到了,只好匆忙斩断文思,加个标题,卖个关子,先发稿了事。一位朋友在评论区猜测,说这第三嘛,一定是“不许和女同事开玩笑”。嗯,大错特错!当时地委研究室根本没有“女同事”。岂止研究室,组织部、宣传部等机构当时也没有女性任职。真要想和“女同事”开玩笑,那只能去另一栋办公楼,专门去拜访妇联和团委了。】

老牟说,这第三嘛,你别怪我保守,就是不许穿牛仔裤!你看看你穿的这叫裤子嘛!箍得大腿这么紧,你不难受,我替你难受;你不嫌丢人,我替你丢人。

还有!他挥手让我回到楼上岗位时,又补充了一句:你穿皮鞋就好好穿,为什么在鞋跟儿上钉个铁掌?走在楼道里,哒哒哒的,全楼都竖起耳朵听你走路了!再说,那好听吗?

那时候有人肯这样帮助、教训我,这让我至今感激。可惜这样的人并不多。最常见的倒是大家表面上团结和睦,背地里却用足“小报告”“小谣言”“小心眼儿”等各类功夫,恨不得别人出事或者出丑,似乎唯如此,那有限的科长、主任岗位,才会距离自己更近些。

我渐渐觉得自己果然不适应机关生活,连自以为“妙笔生花”的写作才华,在这里也无施展之地。研究室的日常工作是完成指定调研任务,撰写各类调查报告。偶尔也有“大活儿”,即起草地委主要领导讲话。这是大院里写作任务中难度最高的活儿,但是如果写得好,也会一写成名,从此备受领导关注,更易得提拔机会。

我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大活儿”,有一天竟然落到我头上。这当然是家科给我创造的机会,可是我内心发虚,忐忑不安,诚惶诚恐。我深知自己的“斤两”:那种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条分缕析、面面俱到、鼓舞人心、慷慨激昂的领导讲话稿,我哪里写得了?

家科说,谁一生下来就会写这个啊,不开始学着写,就永远不会写。

我于是奋战数日,全力以赴,一心要写出一份与众不同的讲话稿。我对自己说:你不是讨厌那种千篇一律、毫无生气的官话、套话吗?你不是希望领导讲话应该生动活泼、平易近人、特色鲜明吗?现在机会来了,你首先要写得出这样的讲话稿,然后,领导台上一读,不就清新之风扑面而来了吗?

我尽力而为,先按自己的设计起草。为了避免讲话内容相互雷同,一改上下级讲话稿抄来抄去之流弊,我绞尽脑汁,设法用新鲜的语句,换掉那些用烂的词汇、固定的句式与四平八稳的语调。我想,同样是引述各种文件,但一样的内容,总可以有不同的说法。写到关键段落,我激情澎湃,觉得领导在这个时候完全可以语调铿锵,情绪饱满,读出充满感染力的句子,展现出新时期党政领导改革开放的胸襟与春风化雨的感染力。

八开绿格600字一张的大稿纸,我足足写了四五十页。写到最后,真有头晕目眩、油灯将枯之感,同时又隐隐有所期待:这样充满新意的领导讲话稿一旦通过,我在研究室写材料的地位即由此奠定,那些背后嘀嘀咕咕的人,不敢再小瞧我了吧。天生我材必有用。都说写领导讲话稿这么难那么难,我不是如期写出来了?不是眼看就要初战告捷了吗?

讲话稿交到了地委秘书长那里。秘书长姓张,名新发,石家庄人,在衡水工作多年,办公室写材料出身,手中撰写与修改的大文章、大报告无数,删改稿子手起刀落,果断利索。他以秘书长身份服务过数任地委书记,颇受各方尊重。他言行严肃,批评人更是严厉,许多人都自豪地宣称:千万别让我去张秘书长办公室,我怕他!

终于,某日下午,轮到我去张秘书长办公室了。我故作镇静地走到二楼西侧阴面的一间办公室门前,小心翼翼地敲门,敲了三下之后才发觉用力重了。

进来。

一个尖利而又简短的声音传来。我确信这就是秘书长的声音。我曾陪他下乡调研,跑了好几个县,已经熟悉这个虽不浑厚但充满威力的声音。

我进门,见秘书长办公室和我们科办公室的面积一样大。当然,我们那里摆着五、六个人的办公桌,而这里属秘书长一人专用。此刻秘书长正坐在靠西北角的办公桌前埋头用笔在一摞文稿上划来划去,都顾不上抬头看我一眼。我忍不住东张西望,因为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坐哪里。他办公桌外侧靠墙放着一张椅子。我坐那里不合适吧,离领导太近了。办公室靠东侧摆着双人沙发和单人沙发各一,另有茶几、废纸篓等等。我坐那张双人沙发?那样难道不会离领导太远?秘书长说话最喜欢轻声细语,我听不清怎么办?

正犹豫间,秘书长右手端一杯茶,左手拿着一摞文稿,起身走过来,径直坐在双人沙发里。我立刻明白了我的位置,赶紧挪到单人沙发那里坐下。

秘书长把那摞文稿往茶几上一扔,认真地喝了几口茶。我趁此机会瞥了一眼茶几上的文稿。正是我写的那份。第一页上已经划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叉掉了大半页文字。后面的情况暂时不知,我逼着自己的眼神迅速离开那个红叉,横扫了一眼秘书长办公室的全局。西侧靠墙处有一个书架,书架上竖放着的那本大书我也有。是缩印本《辞海》。几年前我花一个月工资的一多半从书店搬回来的。一位相熟的大嫂见我抱着本书跌跌撞撞回报社,就问这书多少钱,我告诉她说是二十二块二。大嫂说小胡你这不是傻吗!你怎么不知道过日子呢?你不攒点钱将来怎么娶媳妇儿啊……

突然秘书长的尖细声音像暗器一样慢悠悠呼啸着飞了过来:

这讲话稿是你写的?

是。

他开始一页一页地翻。我不断瞄到陆续出现的红框与红叉。

(待续)

胡洪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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