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海南求职,以及后来的考研,都与1988年横亘在我心中的一个计划有关,当时我把那个计划命名为“重返新闻界”。
之所以“重返”,当然是因为曾经“离开”了。
记得是1985年的某个周末,衡水日报社大院南端的宿舍区变得十分安静,家在城区附近的编辑记者们都骑自行车回家了,剩下一帮单身汉或有家难回的”准单身汉“在宿舍区打牌、下棋、闲聊天。忽然,同为故城籍的一位报社同事大声招呼说,小胡子小胡子滚过来,给你介绍一位大文化人。
我嘻嘻哈哈过去打招呼,才知道同事介绍给我的这位”大文化人“原来正是刘家科。他老家那村离我胡官屯村不过十公里左右,而他高中毕业的那所著名的运河中学,更是在邻村,相距区区一两公里而已。他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读的是河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先回故城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参与过地名志的纂修;1970年代即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大学毕业后文名更是响亮,最难得是机关公文写得中规中矩却又不落俗套,散文随笔又写得朴素无华,静水深流。因他时常在报刊发表文章,同事经常谈起他,我自然早闻其大名。那日一见,聊东聊西,很有如沐春风之感。他并非不善言谈,但绝不争锋抢话,喜欢笑眯眯做一个倾听者,待到关键时刻,抛出几句结论,顿收一言九鼎之效。我那时正值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聊天常常无知无畏,遇到一知半解的话题最擅长夸夸其谈。记得那天我猛烈攻击“官场”,深为家科将才华浪费在日日公文、天天会议上而叹惋不止。他等我的“发作”告一段落后,点头笑了一下,两只手掌先握后张好几次,仿佛他刚才是用手听我讲话的,而且听得手指都有些僵了。然后他慢悠悠地说,你不了解官场。
我不了解官场?好吧,我心说,官场有什么好了解的!但是这话明说也不合适。于是我大大咧咧地回应说,那,等有机会,我去了解一下。
大约一年以后,家科到报社来看我。那时他已经调到了当时的衡水地委研究室做副主任。他问我的工作情况,我抱怨说,有些起色,有些苦闷,不知路在何方。他说,你不是说要了解一下官场吗?现在有个机会,研究室正在找人,你来吧。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我随口乱说的话,我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我不知道研究室是个什么地方,我只知道自己需要换个地方。
2021年10月初那几天,衡水一直下雨。有一天我雨中独自徘徊在新华路上,寻找当年的地委办公楼。我其实早知道那栋三层的砖木结构楼房已经拆掉,但是到了现场,我还是难以相信,当年那个我每天都出入的院子,每天都进出的楼房,竟然消失得如此彻底,连一丝影子都没有留下。新起的楼虽然也不高,但那是钢筋玻璃建筑了,你可以明确感觉到,现在的楼房和原来的建筑,不仅没有血缘关系,而且没有师徒关系,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我专门往北拐进一条胡同,走几十米后停下,回望。若是三四十年前,站在那个位置回望,我能望见三楼东侧的几扇窗户。最东头那间,是家科的主任办公室。这间办公室西侧隔壁的大房间,就是1987-1989年间我工作的地方了。如今我望过去,望得见崭新的钢窗,发亮的楼面,以及漫无表情的天空和漫不经心的雨,而我想看见的,什么也没有。
现在想来,家科当年招我进研究室,实在是一招”险棋“。这招”险棋“的唯一特点,就是真的很”险“。很多人听闻此信,不管是否近视,都是大跌眼镜。他们觉得,要么是地委机关变得包容了,要么就是胡洪俠变得规矩了。但是,看来看去,他们发现,地委机关和胡洪俠都没有变啊,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
报社总编辑室原来有一位副主任,我们都叫他”老牟“,当时已调去地委组织部任职。他一听我去了地委研究室上班,大为惊讶,说,小胡,你知道嘛,你这性格不适合机关。
我哈哈一笑,说,对呀,因为不适合,所以要来锻炼嘛。
你过来!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很严肃地说,你坐下!我有话给你说。咱都是衡水日报社出来的干部,我又比你大几岁,当你大哥你觉得我够格吗?
我一看他如此郑重其事,赶紧收起满不在乎的表情,低声说,够格,够格。
够格是吧?他的脸仍是紧绷着,眼睛严厉地看着我。我不看他,我看窗外。窗外是地委的院子,不远处是院墙,墙外是新华路,路南边是另一栋地位机关办公楼。楼南就是地委家属楼。我多么渴望那几栋地委家属楼中有属于我的一套房,不管在几楼,不管面积大小。老牟已经搬到楼里了,我去过。魏春菊大姐家也在那楼里住,我经常去吃饭。许多我认识的人,都住那里。我也想住那里。我不想再住报社的平房。听说来地委研究室就可以排队分房的……
小胡!老牟语气怪怪地喊了我一声,说,我说话你听嘛?
听。我说。
你想不想在地委好好混呢?
想。
那你听着小胡,我告诉你三条,也可以说是”约法三章“,也可以叫做”三不“。老牟说。
我一听“三不”,笑了。这是我们写材料、写调研报告、起草领导讲话经常用的套路。
老牟说,你严肃点。第一不,不许大声笑。
我一愣,马上就想哈哈大笑。
知道为什么吗?老牟说,在地委机关工作,言行举止要稳重,老是哈哈大笑,笑得三层楼都能听见,成何体统!这是领导办公的地方,人人都轻手轻脚,哪里轮到你哈哈大笑?
憋不住怎么办?我问。
憋不住也得憋。老牟斩钉截铁地说。
第二不,每天早晨准时上班!老牟继续说。
我是准时上班啊?我辩解说,我每天八点就到了。
八点到办公室就算准点上班吗?老牟直直盯着我,眼神不是询问,是嘲弄。他说话的腔调忽然变得悠长而有力。你八点上班,那办公室的地板谁来擦?谁又去锅炉房把办公室的暖水瓶打满热水?这些不准备好,八点时大家怎么准点上班?你在报社懒散惯了,这一点尤其要注意,要改,迅速改,明天就改。
我点头。
这第三不嘛,你别怪我保守……
【怪只怪时间过得快,又到截稿时间了,明天继续】
胡洪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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