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局部)
杨 琪/口 述
史昊鹏/文&访
传统文化的复兴似乎终于要来了,我们的文化进程终于走过了一个隘口,上了一条大道,走到了一个节点上,从上层的文化精神,到流行的文化产品,从老一辈学者的心心念念,到年轻一代的乐此不疲,那些曾经被70、80后们认为是冷门、小众的传统文化书籍,也渐渐开始热了起来,这背后是年轻人逐渐树立起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认同感。
但在这个过程中,大家也发现了严重的文化隔阂。
中信出版社在这个档口上推出了几本介绍传统文化的书籍,其中就有清华美院杨琪教授著的《中国美术五千年》,这本书沿用学院美术史普及教材的框架,但又在每位画家的生平和心理历程上做了深入地挖掘,这体现了杨琪教授推崇的“物我同一”的艺术观点,也符合贡布里希“只有艺术家,没有艺术史”的艺术史观。
我拜访了杨琪教授,谈了谈中国画的事儿。
中国美术五千年
杨琪 /著
小满工作室/中信出版社
2022年3月
普及传统水墨需要艺评家做好转译
史昊鹏:杨教授,我是学画出身,对书中介绍的内容比较熟悉,所以我特意从《中国美术五千年》这本书的框架,和其中每件作品的选题角度认真看了一遍,试图体会您的意图。像专业院校的美术史课程涉及的面很全,但每一个典型案例可能就没有挖得那么深入,您书中每个人的生平故事都介绍得比较多,这是不是跟这本书要针对大众有关系,您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做的选择?
杨 琪:我在清华美院上艺术概论课时,发现考试中同学们写作品心得感悟时,80%写西方作品,20%写中国作品,之后我参加评审高等教育出版社的说课比赛时,教师择题也是80%是西方的,20%是中国的,我就想这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细想后,发现我自己也是这样。为什么?因为普遍不理解中国画,不知道那背后在说什么。
后来有一件事情又加强了我这个认识。清华美院的一个山水画的艺术硕士研究生,50多岁了,出画集想请我写个序,我就问他这些画想告诉人们什么呢?结果他愣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为什么画?因为老师教的只是怎么画山,怎么画水。这就显示出“理解中国画”成为一个很突出的问题了,我也自问为什么不理解中国画,反而理解西方绘画?因为你把西方美术史看完,把书合起来,想想这书讲了什么,能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能!它就是对西方艺术发展规律性的说明。例如贡布里希的《艺术发展史》说明西方艺术发展的规律是从“知道的——看到的”历史。
那么中国美术史呢?中国美术史是编年体的美术史,唐宋元明清有那么多画家,那么多作品,你看完了,合起来自问一下书里说了什么?不知道,那么多作品,记不住的。
所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照着西方美术史的方式写一本中国美术史,这里面有我研究中国美术发展规律后的看法,就是从初创到繁荣,再到衰败。这个规律在中国画发展过程中表现为三个波浪,首先是人物画,然后山水画,再是花鸟画,从初创到繁荣这个发展的过程,叙述可详可略,达到了高潮以后照例会衰败,到元朝时人物画就衰败了。如果说这本书跟别的美术史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讲了中国美术发展的规律,它渗透在这里头。
第二件我要做的事情,就是针对大家不理解中国画,我尽量告诉读者中国画好在什么地方。西方的风景画很漂亮,一是真实,二是美,人家讲的很清楚。那中国画有没有一些东西可以提炼出来,我觉得需要做这样一个事情。那么我认为中国画好在什么地方?有五点,第一点心灵表现;第二点不求形似;第三点物我同一;第四点气韵生动;第五点灵魂净化。我认识中国画优点的过程十分曲折,就“心灵表现”这一条,我大概用了10年时间,而传统的中国艺术理论,基本上就一句话,艺术是生活的反映。
史昊鹏:我想这和咱们的艺术理论有关系,这一套这是从哪来的?是从苏联来的吗?
杨 琪:我们的艺术理论,叫做“艺术学”,我们习惯叫做“艺术概论”。其实,它的准确的名字应当叫做“艺术学概论”。“艺术学”是德国首创的,中国人把这门学科在1920年代移植到了中国,后来苏联也搞这个,解放后我们尽可能把马列主义和艺术概论融合起来,就形成了这门课,这个艺术概论讲什么?其实就是一句话:艺术是生活的反映。
史昊鹏:其实还是偏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角度,与我们从小用的来自苏联的美术教学体系很一致,所以您书里这些内容,前面的我还很熟,但后来涉及中国画论,就有点不懂了。西方的理论,比如说尼采《悲剧的诞生》,是要把潜意识的东西给你提出来,这个过程有助于挖掘艺术家自己的东西。而在中国的画论里,所有的哲学审美是隐含在画论后边的,中国山水画是一个更抽象化、更个人化的东西,不是一个机械化的写实过程,如果没有人做个转译,大家是体会不到后面那种哲学的、意象化的东西的。
杨 琪:我遇到问题就是在这儿,丹纳的《艺术哲学》说:在一个黑暗的时代,艺术也是黑暗的,在一个光明的时代,艺术也是光明的。
这说明艺术是生活的反映,后来我就拿这个观点来看中国画。开始很对,魏晋时期是一个苦难的时代,画也是苦难的,那时画的神仙都是苦难的,需要累世苦修。但到了唐朝,西方极乐世界就出现了。
后来到了元朝,就对不上了,元朝的生活是黑暗的,科举也取消了,画家的生活是困难的,前途是灰暗的,他们的作品也应该是灰暗的,而元朝的画里没有这些,我最多找到一个“无土之兰”。至于王冕,我就更不理解了,生活这么困难,你画什么梅花呢?即使画梅花,也应该是雷鸣闪电之后的残梅吧?但王冕的梅花千多万朵、勃勃生机,这哪里是元朝画的?如果说这个画是汉唐盛世画的,也无异议吧。这哪里是“九儒十丐”的元朝画家的作品,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进士及第,也可以吧?王冕的事我纠结了10年,有一天突然我有个想法,是不是这是他们心灵的表现?王冕的心灵极其光明,那么要表现光明磊落,用什么表现?就是繁华似锦的梅花。
史昊鹏:我有点不同想法哈,有没有可能他们在元朝生活就没有那么压抑呢?您看商周时候的各种礼器和装饰,那种宗教式的,等级化的压迫是很直观的,还有欧洲中世纪的画,那种压抑感是无处不在的。但从元朝的山水画里,看不到这种压迫感,所以我猜测是不是元朝的生活可能不是后世汉族人想象的那样?
杨 琪:我以为,你说得很对。政治于艺术的关系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政治关心艺术,政治是艺术的行家里手,促进了艺术的发展。例如宋徽宗就是这样的。第二种,政治虽然关心艺术,但是,政治不是艺术的行家里手,例如明朝的朱元璋,就阻碍了艺术的发展。“元四大家”到了明朝还至少有两大家还活着呢,结果都让他杀了,所以明朝初年的画不怎么好,一直到了朱元璋死后很多年,明中期产生了明四家,环境才稍微好了一点。第三种类型,政治不关心艺术,但是给艺术家以创作的自由,这就是元朝,他依然会促进艺术的发展。
那么好了,中国的绘画史是带有这个规律性的历史,有自己不同于西画的优点,所以要强调艺术自信,辛亥革命之前咱们是有艺术自信的,近百年来,咱们的艺术就不大自信了,文人画的自信被帝国主义的大炮打碎了。
中国画将何处去?第一个回答的是康有为,他提出了变法论,核心思想就一条,中国画不行了,只能用外国求真写实的绘画来改造,中国画才有前途,跟随康有为的就是陈独秀的革命论、徐悲鸿的改良论。
史昊鹏:那时候在法国留学的中国学生里,徐悲鸿好像是个少数派,他没有接受现代艺术,没有接受马蒂斯、毕加索,而是完全把古典这套搬回来了。
杨 琪:而且他说马蒂斯是“马踢死”,哈哈。你说的对,还有一点就是后现代派对传统艺术自信的冲击,文艺复兴的时候,艺术的中心在意大利,17-19世纪艺术的中心在巴黎,这时候美国还是艺术的荒原,到了20世纪,美国人宣布世界艺术中心到了纽约,他们就造了一系列的理论,说艺术是进化的,全世界艺术的最后归宿就是现代艺术。之后,欧洲、前苏联都有一些艺术家的作品有向美国现代艺术学习的痕迹,美国人通过各种手段运作起来的现代艺术运动,也夹杂了他们的一部分政治目的。
史昊鹏:中国画好不好?好。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感觉得到的,一个没有传统文化修养的人,感觉不到这个画究竟好在哪里。尤其对于看惯了声光电的年轻朋友们,因此我想,是不是有一种更好的方法,能把中国画背后的意境,通过现代的视觉习惯表现出来?
经典的中国画里确实有很多内容,但这个东西不是很直观的能让人能看到,我也写过一些艺术普及性的文章,然后大家就觉得说的好像还有点意思,但是看画这个东西好像看不出来。尤其对搞艺术的人来说,这个事情很紧迫。
我有个朋友一直在国外学艺术,想从书画里汲取营养,但她看来看去,觉的中国画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后来我从齐白石、八大山人开始逐个给她讲,她才发现原来中国画这么好,现在很多人可能都陷入这么一个尴尬的境地。所以需要有志于这方面的史论学者,把背后的东西提出来,这对我们的艺术家也好,对整个社会也好,都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齐白石画中的虾前后期对比
重新认识水墨需要艺术认知体系的重建
史昊鹏:对中国画背后的价值体系、哲学体系的认知困难,其实也是我们现在对传统文化的认知困难,对儒释道的认知困难。
杨 琪:中国画,表现儒释道。艺术理论家甚至说:“非画也,实道也。”不懂儒释道,你别谈中国画。自己对儒释道了解多少,我仔细研读过的就是《论语》,其他道家、佛家的东西,没有很深入的研究,能懂多少?皮毛。这个是你必须得承认的一点,我看现在外边的许多的著作,貌似深刻,根本就读不进去,有作者的原因也有我们读者的原因,包括艺术观和艺术教育,这让一些接受过传统书画教育的画家很为难。一位山水画的小有名气的画家,就跟我说过:杨老师我不来清华之前,我会画山水,来了以后不会画了,因为老师叫我从素描开始,我一直想问问老师,倪瓒、黄公望是不是从素描开始的?
史昊鹏:练习素描是为写实造型做基础的,照相术发明后,西方人也100年不画素描了,他们之后在绘画上追求更虚、更形而上的东西,而我们则跑去照搬了他们之前更实证主义的美术学科设置,我们被西方欺负得没自信了,急迫地要改变现状,现在看那时候的举措在强国上确实很有成效,但同时我们也把自己更高层次的艺术追求、更符合现代艺术逻辑的艺术遗产给丢了。
杨 琪:我们现在对齐白石的东西还是挖掘的不够,我在清华上课时问学生,齐白石的墨虾好不好?他们都说好。再问说好的好在哪?多数人都回答不上来。你画开国大典,那个事本身就有意义,那你画虾有什么意义呢?齐白石自己说要介于似与不似之间。齐白石最初画虾的时候,虾有11对腿,齐白石从11对腿减到8对、6对,都是似与不似之间,为什么还减?那他一定有一个追求,这个追求他自己说不出来,他是个艺术家,不是个理论家,他说不准确。一次有人拍了虾的照片给我,我把齐白石的虾放在一起对比,我突然明白了:齐白石那个虾是个活虾,拍出来的虾是个死虾。齐白石画画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就叫气韵生动,中国现在的艺术理论没有讲气韵生动,艺术生进不到画的意境里去,所以是理论出了问题。
史昊鹏:您说这个我想到一件事,之前去一个牡丹园,看一些画家现场作牡丹画,画完老板觉得差点意思,后来我给老板看徐渭的墨牡丹,他说这个牡丹是对的。牡丹花是很轻薄,繁复的,徐渭的牡丹画得特别轻,特别薄,而那些画家受西方写实的影响,牡丹画的有体积感,但它就是硬的,像塑料,没有牡丹那个轻盈劲儿。
杨 琪:这就是气韵生动,还有我要讲“物我同一”,外国人一直在争论艺术是自然的儿子?孙子?还是老子?他们是模仿论嘛。中国的回答不是这样,艺术是我自己,我的画表现我的心,梅、兰、竹、菊,都是我自己。
史昊鹏:我们为什么进不去中国画的意境?不知道咋拆分、咋理解。受西方教育的影响,西方是要把所有东西都拆成零件,一个一个搞清楚,但中国画和画论是一体的,需要从整体上去感受,你按照西方认知传统,就不知道怎么去吃透这个东西,这确实这是个大课题。
杨 琪:我们现在讲艺术创作方法,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徐渭是什么方法呢?什么都不是。我们中国有专门的创造方法,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中国艺术是一个伟大的宝库,我们可以提炼出来许多东西,任何一门外来的学科都要与中国去相结合。艺术概论也是从西方来的,但要和中国结合。
马远-踏歌图(类剑插空) 倪瓒-六君子图(平淡天真)
以山水画为例,传统艺术回归的两难
史昊鹏:今年央视春晚有个舞蹈节目《只此青绿》,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那个节目就是根据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延伸出来的,做了一个服装秀,把那幅画搬到舞台上了。这两年这类节目还挺多的,特别是河南卫视,他们以敦煌乐舞这种形式做了很多类似的内容,您怎么看这些现象?
杨 琪:现在人们都在说《千里江山图》好,但你仔细听他们说为什么好,有的说是卷幅震撼,有的说王希孟18岁就能画这么大的画,都没说在点儿上,它表现的是什么?就是山水的富丽堂皇,这些青绿山水都是翰林图画院的人画的,审美倾向上比较单一,内涵层次上也比较单一,而水墨山水中能看到更丰富的层次,青绿山水的内涵就是没有水墨山水那么深厚。有这样的一个说法:中国绘画山水为上,山水绘画水墨为上,不是青绿为上。
史昊鹏:中国画一直有这个评判传统,只要是院体画都不好,拿它跟文人画比,院体画大家觉得更像委派的任务,而文人画是有性格的,是抒发自我的东西。我觉得《千里江山图》对大家来说,吸引人的更多是那个时代的气象,你没法说宋朝的画哪笔好哪笔不好,它有千年文明积累的厚度,又有中国文人那种开阔雅逸的气质,就比如说宋朝的瓷器,它的雅是后世永远没法超越的,而青绿山水跟汝窑那种青绿非常接近,就是有那么一个时代的气象在,而王希孟确实又是那时期画得最好的。
杨 琪:我在书里边说,中国山水画有三种风格:有雄奇险峻(荆浩),有平淡天真(董源),有类剑插空(马远、夏圭),后来到了元朝,山水画该怎样发展?赵孟頫提出,要摹古。摹什么古呢?第一条,不能摹南宋的类剑插空的古,第二条,在雄奇险峻和平淡天真里,赵孟頫选了一个平淡天真。为什么要选平淡天真?有人说平山秀水,即使离得很近,你也觉得它很远;那个雄奇险峻,即使离得很远,你也觉得很近,到这就完了。那我还是要问,近了为什么就不好?远了就为什么好?还是没说清楚,山水画很难说清楚,这是理解中国画的一个难点。
史昊鹏:从西方的角度看啊,青绿山水是一个共性的东西,而水墨山水则是要求个性化的东西,你远,就要比别人都远,远得有个性;你近,就要比别人都近,近得有特点,就是你得是非常不一样,才有价值。西方从希腊标准美到印象派个性美用了2000年,我们从青绿山水的标准美到水墨山水的个性美很快就完成了,比西方早了1000年。所以说那个时候能出现山水画是非常了不起的,它在全世界的美术史上都是一枝独秀,某些东西是很超前的,可惜的是中间断了,现在某些能力我们已经普遍不具备了,不光是搞创作,还有我们的鉴赏能力,我们已经太习惯看实的、具体的形象了,这就需要有人能领着人们由实返虚,进到水墨的画境中去。
杨 琪:其实这个早期的山水画都是青绿的,所以把绘画就叫做“丹青”。水墨山水画,一般说来,从唐朝的王维开始。不是说在王维之前就没有水墨山水画,而是说,王维可以看作是水墨山水画的标志性人物。中国绘画追求“清气”,水墨就是清气的一种表现,而青绿就是一种俗气的表现,叫做“俗艳”。所以,水墨高于青绿。
史昊鹏:故宫博物院一位专家说,中国传统的读书人,应该是先从经学读起,可我们从辛亥之后文脉就断了,现在的年轻人要理解古人的心性难度很大,很难触摸。张之洞有一个论述,他认为年轻人学知识正常的路径应该就是先学经学,就是儒家学说、诸子百家,这是个前提,有了这个你再读史,再进入经邦济世这一套实用的学问。我们现在要倡导文化自信,挖掘古代的典籍,但古籍放在你这里,从右往左翻,从习惯上已经极不适应了,读两页都很难。
杨 琪:所以我觉得我大量时间都浪费了,我的这一生,过去做的工作很多都是在浪费时间。我应该把中国画里的传统哲学好好研究研究啊,可我做的大部分工作都没涉及到这些。
史昊鹏:实际上我们急需要做的事情很多,要做好翻译,要把古代典籍里面的东西,关于艺术也好,古代科学史也好,虽然已经很难再读了,也必须得有这么一批人读,把它转化成现代人的思维和语言习惯。这个工作很难,很不容易做,我觉得您这本书实际上承担的就是这样的使命。
杨 琪:我是想做,但是没做好。我是开始学习,过去不懂的知识现在开始学习,就做这个事情。
史昊鹏:您太谦虚了,这个事儿可能也得几代人做,它已经断了几代人了,想拾起来也得几代人,您开了一个非常好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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