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军/口述
宋馥李/访&文
王军一直焦虑。
写作《城记》时,他眼见着老胡同一个一个消失,“担心北京城会从地球上被抹掉”。如今,北京老城不会再拆了,但焦虑并没有减少,用他的话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北京城的历史价值”。
为此,王军曾一趟一趟往故宫跑。
2016年,他有了一个机会,从新华社记者转身为研究者,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单霁翔将王军引入故宫,谓为“养士”。王军摆脱了繁杂的新闻工作,将研究方向框定为:紫禁城的时空格局,北京城的历史价值。故宫的老院长张忠培嘱咐他要遍览古籍,沉下心思考。
王军开始埋首故纸堆,在浩瀚的史料间穿梭游历,积数年之功,有了这本《尧风舜雨:元大都规划思想与古代中国》。
《析津志》载:“至元四年二月己丑,始于燕京东北隅,辨方位,设邦都,以为天下本。”对元大都城市空间的全面溯源,是王军涉入中国文化深处的一条时空轴线。循此,有着800年的建都史的北京城,回答了他的很多疑惑。
这本书有别于王军以往的作品,很学术、很烧脑,读者要有时空一体这根弦,才能进入古人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
好在,王军并不追求畅销,只求准确和详备。他希望能告诉读者一个基本常识:中国人的“中”,龙的传人的“龙”,究竟是怎样来的?而由此代表的中国的存在,是一种文化存在,不能只看血统。
我专访了仍在史料中跋涉的王军。
尧风舜雨: 元大都规划思想与古代中国
王军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2年3月
秩序
宋馥李:我们讲过了中国古人的时空观之后,也就是时空密合,那这套时空观应用于城市营建,就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空间秩序,也就是梁思成先生所说,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的建立而产生。
王 军:中国古代的城市,基本都有南北轴线和东西轴线,这都是有时间意义的,建筑就是空间的设计,古人通过空间测定了时间,空间就被时间赋予了意义,这就定义了城市与建筑的营造之道。
比如说左文右武,因为东边是春天的授时方位,一定要把文庙摆在东边,把武庙摆在西边。就像故宫的文华殿和武英殿一样,因为春是生养,即文;秋是刑杀,是阴气杀阳气,即武。这是中国古代城市营造的基本法则。梁思成先生说中国建筑的平面分布离不开环境思想,环境思想就是政治、宗法、风俗、礼仪、佛道、还有风水,其内核皆是这样的时空观。
在《尧风舜雨:元大都规划思想与古代中国》这部书里,我试图阐释的正是这一整套规划方法。比如堪舆家选址,称点穴,穴即所谓的龙穴,这实际上是一个理工科的概念。龙穴之龙,指山体,山体潜入地下延伸,为建筑提供支撑,是最好的地质条件。所以,古人在确定建筑基址时,要打探井去看地下有无岩体,这就是宋代李诫在《营造法式》里记录的“凡开基址,须相视地脉虚实”。
雍正皇帝的陵寝在东陵堪舆时,查得一建筑基址,可是打探井下去是流沙,没有“龙”,也就是没有山体,于是就去开辟西陵了。你再看明十三陵,所有帝陵的朝向都不一样,就是为了顺山梁,以获得最稳定的地质条件。
建筑基址选定了,其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就确定了,春夏秋冬就匹配上了,时间就赋予了不同空间不同的人文意义,时间就变成“规划师”了。
你看,北京紫禁城南部,天安门两侧的官署,凡是与生养有关系的部门,如礼部、户部、太医院,都在东边,因为东为春,春是万物生养之时。甚至兵部也在西边,这是取仁义之师保家卫国,不是为了杀人。而与刑杀有关的部门,都在西边,如刑部、大理寺,刑场也在西边,因为西为秋,秋为刑杀。崇文在东,宣武在西,也是基于文武春秋之义。这就是中国古代时空观的体现。
再比如,南边是夏天的授时方位,所以说从紫禁城往南边看,一定要看到万物竞相生长,一定要热闹,一定得是“清明上河图”那样的繁华景象。《周易•说卦》:“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是说万物在夏天彼此相见,旺盛生长。
永乐皇帝定都北京之后,于正阳门外开辟廊房,“召民居住,召商居货”,形成今廊房头条至四条格局。《日下旧闻考》“臣等谨按”云:“今正阳门前棚房比栉,百货云集,较前代尤盛。足徵皇都景物殷繁,既庶且富云。”就是说,正阳门前廊房街市“较前代尤盛”,即寓意本朝“向明而治”功逾前朝。
永定门外,有元代下马飞放泊,即明之南海子、清之南苑。这处皇家苑囿,经明永乐帝增扩后“方一百六十里”,草木繁茂,禽兽出没,麋鹿成群,呈现的正是“万物皆相见”之盎然景象。
“万物皆相见”是对夏时万物竞相生长的描述。天子居紫禁城南面而治,即见“国家丰豫之景”,这正是对“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的表现。这样的规划,也是源于中国古代的时空观。
北京紫禁城交泰殿。王军/摄
卦象
宋馥李:元大都的空间规划应合了《周易》里的诸多卦象:随卦、泰卦、大壮卦,这些解释还是第一次看到,目前应该说还是一种推测吧?
王 军:它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元大都北垣的健德门、安贞门,就得名于《周易》的乾坤二卦,健德门位居都城西北,《周易系辞下》说,“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再看坤卦卦辞:“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安贞门居都城东北之艮位,与西南坤位相呼应,是西南得朋之坤在东北丧朋之所,以“安贞吉”得名。所以,健德门和安贞门都是取义乾坤二卦。
元大都乾坤交泰分析图。王军/绘
《说文解字》里说鼓是春分的声音,钟是秋分的声音。春分之卦是八卦的震卦,秋分之卦是八卦的兑卦,二者相重即为随卦,表达了“得时则天下随之”之义,这可不是我的猜测。
你再看大壮卦的卦象,下面4个阳爻,上面2个阴爻,如同大壮卦,这是元代文献有记载的,寓意阳气大动、大者盛壮,这就是“重威于帝京”。如果从都城营造的模数来分析,元大都平面由15个寓意天地之和的√2:1的矩形所覆盖,南部阳实之区为9个模块,北部阴虚之域为6个模块,又是一个泰卦,表达了“天地交而万物通”的意义。其实,以泰卦布局,唐长安城已经运用,这并不是我的猜测。
宋馥李:这应该和刘秉忠的知识体系是密切相关的,《元史》记载他“于书无所不读”,他对《周易》一定有极大的偏好。
王 军:元朝的元就是“大哉乾元”,元朝的名称就是这么来的,元朝第一个年号是“至元”,也来自《周易》, 这些制度都是刘秉忠制定的,他真是个高人。他是元大都的规划者,在其中倾注了他对中国固有文化的深刻理解,并将之化为都城平面布局的指示思想,这是十分伟大的。中国古代的营造,是经学与匠学的结合,这在元大都的规划中有着极为经典的体现,这是刘秉忠的伟大贡献。
我在拙作中,以元大都北部取义乾坤二卦的健德门、安贞门为基点,画出联系左祖右社、太史院与城隍庙、崇仁库与和义库的三组建筑交叉连线,它们分别表达了乾坤二卦的卦辞,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的哲学理念,这样的规划思想又被明清北京城所继承。你看,北京老城是这样规划的!它完美地体现了《周易》的哲学思想,这是最令我激动的学术发现。
模数
宋馥李:元大都规划设计的模数体系,这部分非常有趣,应该说模数并非从元朝开始吧?应该是古代城市营造的一个基本手段?
王 军:模数制是城市规划的基本方法,也是建筑设计的一个基本方法。根据冯时老师的研究,距今五千年的牛河梁遗址的圆丘和方丘,其圆丘之三圆,是用表示天地之和的比例来划定的,方丘之三重方形,是以内方为模数来划定的,即通过方的积累来表示大地,这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最早的建筑模数制,其中包含了极为深刻的文化意义。
梁思成和林徽因两位先生最早发现了中国建筑的模数制,即宋代《营造法式》所称“以材为祖”之制,即以斗栱之横栱的截面为度量单位,令建筑的所有空间为其倍数或分数,生成乐律般的空间秩序。西方建筑则是用柱子的直径做基本的模数单位,即order,一般翻译成柱式,所有的建筑空间都是它的倍数或者分数,这与中国的“以材为祖”的制度高度相似,是东西方通用的方法。
这个发现,是梁思成、林徽因为东西方建筑史研究做出的巨大贡献。遗憾的是,今天一些人,既不懂何为“以材为祖”,也不懂何为柱式,竟以为梁林二先生是以西方古典诠释中国古典,借以抬高中国建筑的地位,导致了中国建筑史研究之“悲剧”。这是多么可怕的误读啊!
元大都十五个扩大模块(乾九坤六布局)分析图。王军/绘
宋馥李:天圆地方的构图,在城市规划也好,造器物也好,为什么处处都要体现?
王 军:首先还是格物格出来的,我们为什么说天圆地方,这绝不是古人臆想出来的,我们需要用理工科的思维方式来回答这个问题。所谓天圆,并不是天长成那个样子,这在古代文献中说得是十分清楚的。“天圆”是测定时间的方法,古人是在一个圆周里测定天体的位置以获得时间,圆也就代表了天;那么“地方”呢,我们搞大地测量时,要“计里画方”,打上矩网,立表参望,以测定空间。两个表杆的刻度差即水平高差。立表参望的两支表杆大约相距30米左右,因为30米是人眼能够看清细部的极限距离,在这个距离内能看清楚表杆上的刻度。如果看不太清楚,就拿个阴阳板,一边黑一边白来比划,然后标清楚刻度。
你去看红旗渠,当年的老农民就用这种方法测量,解决一个大概七八公里只有一米多水平高差的测绘难题,就是通过30米30米这么一段一段来测的,不断积累这个方,所以“地方”就是来源于测空间的方法。
宋嘉定六年本《周髀算经》刊印的“圆方图”及方圆图
这样,用测时间的圆代表的天,用测大地的方来表示地,方圆合了,就表示天地合了、阴阳合了,阴阳合和而万物生,就产生了哲学观念。阴阳是中国古人对万物生养的一般性解释。为什么有生命?你说是有男有女,有雌有雄,这都不是哲学,这太具体了,直到思辨出一般性概念——阴和阳,这就产生了哲学,这就是格物致知。
故宫博物院藏良渚文化五节玉琮。王军/摄
宋馥李:古人通过圆方和方圆的不同组合得到√2:1的比例、得到√3:2的比例,这些比例是怎么推演发现的?
王 军:这两个比例是清华大学王南老师研究发现的。《营造法式》的第一张图示就是圆方方圆图。《周髀算经》里也讲到:“万物周事而圆方用焉,大匠造制而规矩设焉。”它告诉你,不用圆不用方,就测不清楚时间和空间,那还怎么“万物周事”啊?这讲得非常实在,那么“大匠造制而规矩设焉”,规是画圆,矩是画方,所以大匠要取法它,因为这是让我们活下去的知识。所以我们要表现它,而且要处处表现它。所以你看故宫的大门,外面看是方的,里面看是圆的,而且方圆相合,就是天地相合。
√2:1和√3:2,方圆作图的基本构图比例。王南/绘
√2这个比例是怎么产生的?就是在圆方方圆图中,外接圆的直径就是内接方的对角线,匠人称之为“斜”,将内接方的边长称为“方”。斜与方的比就是√2:1,约等于1.414:1,这很不好记啊,那就用整数比来记,“方五斜七”这句口诀就是这么来了,因为7:5=1.4,近似于1.141。还有,√3:2比例在《营造法式》中被表述为87:100,即“六棱径八十有七,每面五十,其斜一百”。这一比例接近于整数比6:7。
清华大学的张杰老师指出,元大都的总平面为一个内含等边三角形的矩形,即√3:2的比例。王南老师又进一步指出,这一平面包含了12个√3:2的小矩形,元大都大城的总平面图与皇城的总平面位为相似形,相互呈90°旋转布局。
在写作《尧风舜雨:元大都规划思想与古代中国》一书中,我又发现,在√3:2的平面中,又包含了15个√2:1比例的小矩形,那么,你要想一下,12代表什么,它代表了一年12个朔望月,这是阴历;那15又代表什么,一个节气15日,这是阳历。这个比例的平面,表示了阴历与阳历,即阴阳合历,不但体现了中国的历法体系,还表达阴阳合和而万物生的哲学理念,这个比例真的是太伟大了。
北京紫禁城神武门门道。王军/摄
宋馥李:这些比例敲定了,我们都市营造和古代建筑的基本审美取向也就框定了吧?
王 军:这就是梁思成先生讲的,专制的规律,这当然是不能改了,就像人想扮美自己,你别试图在身材比例上创新,你可以在胖与瘦、单眼皮或双眼皮、瓜子脸或圆脸上去创新。这是不会犯错误的方法,即《墨子》所谓:“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虽至百工从事者,亦皆有法。百工为方以矩,为圜以规,直以绳,衡以水,正以悬。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虽不能中,依放以从事,犹愈于已。”掌握了这样的方法,你只会越做越好。
口诀
宋馥李:那些比例后来都成为了口诀,通过口口传承下来,所以说我们的匠人是可以只记口诀不读书的?
王 军:匠人主要是记口诀,注重师徒传承。而且口诀记的都是整数,不记余数。比例“周三径一不径一,方五斜七不斜七,里外让个大概齐。”记的都是整数,这样最方便记忆。所谓“周三径一”是指圆周率,指周长是三,直径是一,省去了余数;所谓“方五斜七”,即7:5=1.4,近似于√2比值,说不计余数。匠人知道这不够精确,所以说“周三径一不径一,方五斜七不斜七,里外让个大概齐。”
反观经学,则是在计算余数的。经学家在研究问题,苦心孤诣在研究历法之余数怎么处理。只为任余数积累,历法就乱了。但匠人们不管这个,只用整数来表达,这样最好记。
宋馥李:那么现在这套口诀还在用吗?
王 军:还在用啊!我们故宫的大匠现在还在用这些口诀,我们的学者正在整理、研究这些口诀。用数字来记录知识,是比文字记事更加古老的方法,而且高度稳定,比文字记事还稳定。因为文字会演变,而两手之数是不会改变的。这样的记事方式承载了文化,亦成为文化的表现方式,故宫建筑的比例,其用数皆与这一极为古老的方式相关。
元大都总平面分析图。王南/绘
(来源于《规矩方圆,天地之和——中国古代都城、建筑群与单体建筑之构图比例研究》)
宋馥李:完全靠着口口传承,就把古建筑的营造技艺流传至今,这本身也是个令人惊叹的事情。
王 军:我有一次在故宫食堂吃饭,对面坐着李永革先生,他是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北京故宫)传承人。我向他请教了一个匠人口诀,李先生一听就激动了:“不能改啊不能改,老祖宗传下来的口诀,一个字也不能改!”我问:“为什么不能改?”他说:“我们用这些口诀做出来的建筑,四称啊!从四面看,都称心如意,比例都是对的!”他最后说:“这些口诀是什么意思,是你们的事儿!”你看,在故宫,我们还面对如何打通经学与匠学这一艰巨的任务啊。
直到今天,我们的匠学传承是一套独特的体系。古代匠人学艺,徒弟伺候师傅一辈子,关键几句口诀师傅就是不说,等到快咽气的时候,叫到身边轻声耳语几句,问记住没?答记住了。好,靠着这几句口诀,徒弟就可以做大匠了。
1930年,朱启钤先生成立中国营造学社,把梁思成先生、刘敦桢先生请进来,就想沟通儒匠,打通经学与匠学。梁先生后来就写作《中国建筑史》,将沟通儒匠阐释为“结构技术+环境思想”,结构技术即匠学,环境思想即经学。他想把经学和匠学贯通起来研究,可惜后来,他遭到了批判,再没有机会了。
北京紫禁城太和殿正立面分析图,是两个√3:2的矩形。王南/绘
中轴线
宋馥李:中轴线往北延伸,越过小汤山一直到这个燕山的山脊线,我看了您配的Google的地形图啊,似乎南北方向的山脊线也并不是唯一的?
王 军:但是,中轴线指向了环抱形山体居中的山脉,即表达了“龙脉”即山体南延之意。中轴线的确定,是几个因素的叠加,首先它应该是一条正南北的线,但实际东偏微旋了两度多,这一是为了与山梁相顺。二是为了避让北极,因为那里是天帝所居,是敬天信仰使然。三是要体现一个哲学上的观念——顺天行气。在古人的观念里,万山所宗是昆仑山,那是黄河长江的源头,昆仑山在西北,古人看到昆仑山顶上雪气蒸发,哦!想来那就是混沌元气,由此造分天地,清轻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以为北极是最早生成的天,昆仑是最早生成的地,创世纪就在那个地方发生,昆仑乃元气所出,所以都城的轴线如果顺山梁,就是和昆仑建立了联系,这就是顺天行气、生化万物。
北京中轴线经小汤山北抵燕山分析图(底图来源:GooleEarth)
宋馥李:那这条中轴线的确定,应该是带着这个目的而选定的?在燕山前面这片平原,哪条山脊线更合适,我就选定它做都城的中轴线。
王 军:前面已经讲了,建筑基址的择定、轴线的规划,包含了获得稳定地质条件及体现相应的人文因素等多方面的因素。风水师选建筑基址,首要的任务是“格龙”,就是寻找山脉走向,寻找山体没入平原的具体方位,以获得稳定的建筑基址。所以,中轴线又称龙脉,元大都的规划,是以今天的什刹海来取义银河,中轴线与之相交,则如同东宫苍龙跃出银河,回天运行,这就表示了“河图”,古人说河图、洛书出八卦,洛书标识了四方五位、八方九宫,八卦居四正四维之位,是二十四节气分至启闭八节的授时方位。《周易》的乾坤二卦就是通过地平方位——洛书,观测东宫苍龙——河图,来获得时间。这个知识体系导源于前文字时代,实在是太古老了。
宋馥李:从风水学上所谓背山面水的要求,怎么来看大都城的选址?
王 军:“风水”二字,出自晋代学者郭璞的《葬经》:“夫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便有止。故谓之风水。”就是说如果这地方风太大,生养万物之气也就散掉了。你还得让它走走停停,这是最理想的,它不能是一团死气。气界水则止,是说遇到水会停顿一下,确实有水的地方它温度会低一点,这对空气会起到凝结的作用。
《葬经》又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这也是古人经验的总结,古人极重视“得水”,而在山和水之间的平原上,一打井就会有水。所谓背山面水,其实正好反映了古人从山里走到平原适应环境的过程,这其实是一种历史的经验,是最高的智慧,并不是所谓的迷信。
《南村辍耕录宫阙制度》记下了元大都的山水胜势:“至元四年正月,城京师,以为天下本。右拥太行,左注沧海,抚中原,正南面,枕居庸,奠朔方,峙万岁山,浚太液池,派玉泉,通金水,莺畿带甸,负山引河。壮哉帝居!择此天府。”所运用的,正是《葬经》之法。
梁先生
宋馥李:我们谈中国古建和城市规划,很难绕的开梁思成和林徽因两位先生,对北京城市规划的坚持,很难再有人对中国古建筑文化理解得那么深刻。
王 军:梁先生和林先生太不容易了,那个时候,测绘古建筑时有多难啊!莫宗江先生(梁思成的助手)跟我说,他们去调查的时候,都得找当地警察保驾护航。为什么呢?那会儿有土匪,而且很多警察跟土匪是勾着的。
他们俩是读书人,赶着驴子去山西,要找到这些建筑,找到后做最精细的测绘,把每一个建筑构件都测下来,然后做成图,又拍摄,一笔一画描出图样。林先生走得早,就是因为太辛苦了!他们对中国文化怀着极为崇高的情感,所以在看到北京城被拆的时候,他们会有多痛苦啊?梁先生说,拆掉一座城楼就是挖掉我一块肉,拆掉一段城墙就是剥去我一层皮!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
梁思成著《图像中国建筑史》载《清工程做法则例大式大木图样要略》手稿,其中阐释了清代建筑斗口模数制。林洙提供
宋馥李:现在回过头来看雄安新区,看北京城市副中心,会陷入很复杂的情绪。我们用了50多年时间才认识到“梁陈方案”的科学性,都城营造首先是个科学问题,不是个政治问题。以今天的视角看梁陈方案,仍然有巨大的指导意义吧?
王 军:梁陈的伟大之处,就是致力于推动一个城市的平衡发展。平衡发展就是职住平衡,就是这个地方能够工作也有住宅,不能把这么大一个北京城,搞得只有中心区有工作岗位,周边全用来睡觉。梁陈方案提出在老城之外建行政中心区,就是要推动城市的平衡发展,避免长距离交通的发生,这是这个方案最伟大之处,其指导思想,是具有永恒价值的。
梁思成先生认为,北京城没必要发展得那么大,没必要搞过多的工业。北京作为一个单一的行政中心和文化中心就可以了。其实,他和陈占祥还想搞一个大北京规划,把北京周围都囊括进去,但梁陈方案这一步就没迈出去,后来的大北京规划他们也没有机会完成了。
在上世纪50年代之后,北京市致力于拆除老城,形成了单中心的城市结构。这样的城市结构,支撑一个小县城是没有问题的,而北京的城市总体规划在上世纪50年代已经确定要将城市人口发展到1000万人的规模,那它就不被规划为市中心就业、郊区居住的单中心城市,不幸的是,这样的意见没有得到采纳,这样的城市结构必然给市民带来交通拥堵、环境质量恶化等痛苦,以致于我们今天不得不去解决这一大宗城市问题。
我们的土地规划和城市功能规划是脱节的,各管各的,实际上这两块儿要建立联系,就是说职业和居住要平衡。所以,梁思成先生说,应该在老城之外做一个行政中心,有城墙和护城河,还有一个绿带,将老城与新城两个中心分开,行政中心能上班,周围又能够居住,那么当这个地方住满人之后,我们就再跳出去搞一个有具有就业功能的地方,就像人的细胞一样,有了城市功能这个细胞核,就形成了一个一个城区细胞,这是非常有远见的。
宋馥李:我读《城记》的时候也很困惑,梁陈方案提出时,不止是领导人不理解,学术圈的很多人、包括梁先生的学生也不理解。是不是只能说,他们的思想太超前于那个时代了?
王 军:其实多数人并没有认认真真看梁陈方案的规划文本。一段时间以来,官员乃至学者们都都说梁陈方案在经济上不可行,就像大修阿房宫一样,国家正在抗美援朝,哪有钱搞这样的建设?
这是极大的误解。你要知道梁陈方案对抗的拆老城的方案,拆老城涉及大规模拆迁,岂不是更花钱。梁思成与陈占祥先生在文本里对此做了测算,拆老城多少成本?建新城多少成本?我在新华社任职期间,在做房地产项目调查的时候发现,老城拆迁费占项目投资一半以上,而新城区的拆迁费用也就是百分之十几,你凭什么说梁陈方案是更花钱的呢?!
宋馥李:最近这十几年,应该说避免单中心格局已经成为很多城市的主导思想了。国内很多城市在扩张中都采用了多中心的规划思想。
王 军:是的,深圳的城市规划就很好,避免了单中心格局。陈占祥先生是参与了深圳的城市规划的,深圳的城市结构就很好体现了他关于平衡发展城市的观点。深圳从罗湖区开始,一步一步往外跳,形成了一个带状的多中心结构。还有后来的青岛,也是保老城建新城,还有潮州也是这样。
很典型的是山西平遥,我头一次去平遥的时候,随口问了一个当地的小姑娘,说你们平遥老城太旧了,为什么不拆掉它建新城啊?那姑娘说,我们平遥地方那么大,在老城外面找个地方建新城就行了呗,干吗都要往老城里挤啊。
我说哎哟!真应该把这小姑娘请来当北京市市长!
宋馥李:大同应该也是这样的案例吧?当时大同市“古今兼顾,新旧两利”这两句口号,就是从梁陈方案里摘出来的。
王 军:当年耿彦波先生的做法我是不认同的,他是把老城拆除,以房地产开发方式,把居民全迁走,摧毁了老城的社会结构,建了一个所谓的新“古城”。当年老耿来北京找过我,说他是看过我写的《城记》,才这样做的。我说,我在哪本书上说可以把老城拆了,再建一个仿古的老城啊?!老城的建筑因为长期以来公共政策的原因,产权被搞乱了,市场交易停止了,以致无人交易,无人保育。这是一个社会问题,靠拆是解决不了的,只能适得其反。
但老城的衰败问题该怎么解决?在经济还在增长的时期,在一个和平年代,我们的古城衰败了,这是我们需要总结的。我想这里最核心的还是产权,产权必须是可以流转的,修建的再好的院子,也逃不过“富不过三代”这个历史规律,到了第三代,家庭成员一多,四合院就得变成大杂院。但是这个房子没法分开,那把房子变成钱,后代把钱分了之后各自立业,院子的新主人会来修缮它。
我认为这一点我们还得和古人学习,元大都的营建,是把宅基地用的院子画了出来,让人们来买来自己建,或者说8亩地一个单元赏你,你自己建,但你的营建必须按照大都城“以至善定”的导则来营建。
“统规自建,流水不腐”,就是是古代城市固有的生长机制,就是鼓励居民自建,以统一的规划导则来管理;这里最核心的还是保护产权,鼓励流通,以激发社会力量来保育房屋。今天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最重要是复兴这样的生长机制。
(感谢刘蓉林女士对本文的大力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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