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就是我的四叔。在陕西,父亲的兄弟,子侄一辈叫“大大”。爸爸是家里的老大。他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四大就是他的小弟弟。
四大殁了有很多年了。通常是农历十月一给故去的亲人送寒衣的时候,妈妈会念叨几句。她照例准备了纸钱和烧纸。事先分成几份,其中一份是爷爷奶奶的。这里面也有四大的一份。我们兄妹去烧纸送寒衣的时候,妈妈会特别叮嘱说,别弄混了啊——有你四大一份。你爸在的时候最心疼他这个弟弟了。
据说,有一年爸爸回老家探望爷爷奶奶,临走的时候奶奶提了一个要求,走的时候把老四带上。
那时候四大在沟里放羊。我们村在塬上,到县里要下一个大坡。周边沟壑纵横。沟里草木茂盛,据说有狼。隐约记得听妈妈说过,四大那会儿也有20出头了,几个哥哥都已经成家,就他还晃荡着。眼见在农村,一个放羊娃也没有哪家的女子愿意跟。爸爸在甘肃当兵。在奶奶眼里大小还是个官儿。奶奶把小儿子托付给大哥,就是让大哥帮扶着成家立业。
四大很快在河西走廊的农村安家落户。他有了自己的田地,娶了一个当地的农家女子。
爸爸帮办了酒席。我不记得有多少桌了。好像那是我第一次在酒席上吃到变蛋,以至于印象深刻。蛋黄已经变成了油黄的一团,蛋清是清亮透明的茶色。我一直固执地认为那该是变蛋唯一的样子,后来看到青黑色的松花蛋大为惊讶。对它的好感从来就没有建立起来。
四大说陕西话,四大的媳妇,我们叫婶婶,说甘肃当地的土话。两地原本相隔几千里,口音差别很大自是不用说。不过四大的陕西口音里很快有了河西走廊的乡土味道。他学会了按照当地人的方式做拉条子——就是一种拉面吧。我们做拉条子通常是做好了面剂子搓细一点儿拉成形。或者把醒好的面擀成饼状,切成一条一条,拉扯成形下锅。四大是搓拉条子。面和好了之后,先搓成一根一根状如小孩小臂粗的面棒,放在盆里醒一会儿,然后,表演开始了。那根面棒,在他两只手间搓成粗细如意的拉条子,直接入了锅。那些年他每次来家里,奶奶都叫他和面搓拉条子,因为妈妈爱吃。四大搓出的拉条子劲道十足不说,一根面就可以盛满满一大老碗。
我对四大在村里的日子所知不多。不过有爸爸的帮衬,总好过普通的务农人家。爸爸从山丹买回退役的骡子给他当家里用的大牲口。冬天农闲,也帮他找拉土翻煤的活计赚点儿活钱。虽然地处河西走廊,我们那里也算是鱼米乡。四大有了一个儿子。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
四大在村上的家我去过一次。那时候爸爸转业,我们已经搬到省城。我那时候要么是高考结束要么是大一放假,跑回去找同学玩。顺便坐班车去看四大。
四大所在的村子离县城不远。坐车不到一个小时。在村口下车,问了几个村民,很容易就找到了四大家。他正在自家院里忙活。盛夏时节,四大光着膀子,用铁锨铲土和泥。我印象很深。院里有一颗很高的树,阳光透过树杈和枝叶照着他晒的黑亮的皮肤。他个头不高,用力的时候肩头和臂膀上的肌肉就鼓了起来。在我记忆中,四大的身体一直不好。他常年吃中药,干不了重体力活。平日里我眼中的四大走路总有些松垮的样子。这时候的四大弯着腰,双手握着铁锨使劲儿。我忽然觉得他的形象很像一尊体现着力与美的雕塑。
我记得在四大那里吃了中饭,聊了会儿天就走了。印象很深的还有他家蒸的馒头。是用当年的新麦在村里压的面。我头一回从馒头里吃出了浓郁清新的麦香。
过了几年,听说四大迁回陕西老家了。他和婶婶分分合合,后来婶婶却随着四大一起搬家回了陕西。好像听说过,婶婶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有哥哥弟弟。这个女儿走的那么远,爷娘也自是牵心挂念的。
很多年里我都没有回过老家。听说四大刚回去的时候日子过得艰难。后来慢慢缓过劲儿来了,也栽了几亩苹果树。那几年苹果价格不错。眼见苹果树开始挂果,就将迎来一个好收成,他却出了事。
妈妈回忆说,有一天爸爸接了一个电话。说话间就变颜变色的。放下电话爸爸有些站不住了。他直愣愣地望着妈妈说,毛娃殁了。说完泪如雨下。
据说,村上有人开着三轮手扶拖拉机下县里,好些人搭车。四大正好要去县里办事,也搭上了拖拉机。半道上车翻到沟里去了。
后来很多年里,爸爸经常念叨的一个名字是虎子。虎子是四大家老大,也是四大唯一的儿子。听乡亲说,那几年他在外面打工,逢年过节都不回家。在乡亲眼中,虎子是个性格挺怪的孩子。不过爸爸一直说,虎子能干,也有想法。他惦记虎子何时成家,何时把自己的日子过起来。
好几年前陪妈妈回老家。那一次是见到婶婶的。匆忙间也没说几句话。她说一口地道的陕西话,就是听起来发音有点儿硬。
最近一次听老家人说起跟四大有关的事情也有几年了。他们说虎子回家了。他用打工赚的钱翻盖了老屋。乡亲学说,婶婶打算带着女儿回娘家。虎子拿钱给妹妹,说带妈去西安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吧。乡亲说,他懂得孝敬母亲,也疼爱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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