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屠杀,正常人的非正常行为

刘丹亭2022-04-26 12:03

(图片来源:图虫网)

刘丹亭/文

金属板

1994年7月,法国战地记者、作家让·哈茨菲尔德来到刚果城市布卡武,他看到,数十万胡图族流民潮水般从卢旺达涌来,和他们同来的还有难以计数的金属板。这种建造屋顶用的金属板在卢旺达是硬通货,房子、牲畜、酒都可用其计价。路边、村子里、营地周围,胡图族出没的地方,它们装满各种运载工具,而最强壮的人扛着金属板前进,身体被压得几乎对折起来。

很难想象,这些处境悲惨、走投无路的胡图人,刚刚制造了一场大规模种族灭绝,金属板多数是屠杀的“战利品”。1994年4月初到5月中旬,胡图族民兵组织和平民屠杀了超过80万卢旺达国民,死难者绝大多数是手无寸铁的图西人,也有少数不肯参与杀戮的胡图人。他们几乎都死于原始的砍刀和棍棒之下,卢旺达人口锐减八分之一,超过90%的图西人被杀害。

卢旺达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大屠杀发生前,来自发达国家和联合国的白人不约而同地逃离了这个国度。整个世界都放任卢旺达沉入血海,在漫长的40多天中,只有疯狂砍杀的胡图人和四散奔逃的图西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全都陷入缄默。让·哈茨菲尔德一次次重返卢旺达,试着理解沉默,掘开沉默。他花费十余年,把能收集到的话语和事实拼凑起来,写成了“卢旺达大屠杀三部曲”——“赤裸生命”,“屠刀一季”和“羚羊战略”。“三部曲”汇集成一部厚重的大书,《与屠刀为邻:幸存者、刽子手与大屠杀的记忆》。幸存者和杀戮者的话语构成本书的主体,其中承载了太多令人不忍卒读、膛目结舌的真相。就如图西族幸存者所言:“大屠杀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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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屠刀为邻:幸存者、刽子手与大屠杀的记忆》

 [法]让·哈茨菲尔德/ 著

 龙云  孙旋/ 译 

北京日报出版社 

 2022年3月

孤独的幸存

“大屠杀”的背后不是一个数字,而是重复了80多万次、超过人类想象极限的折磨和凌辱。大屠杀后,让·哈茨菲尔德在卢旺达的尼亚马塔地区寻找愿意和他接触的幸存者。这个地区原有图西人近60000,幸存者仅5000人。在杀戮中,活下来的图西人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聚在某个隐蔽处过夜,等待再次躲藏。他们悄无声息地扎入被鲜血浸染的泥浆,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漫长的40多天,他们每分每秒都在极度惊惧、绝望和哀痛中度过。他们不再祈祷,不再想活着。

相对于具有强烈作证和讲述欲望的战争幸存者,图西族的幸存者毫无发声的热情。他们解释沉默是因为“感觉被边缘化了”“无法再信任他人”“自己被彻底毁了”,或为自己活着的事实感到不安或者自责。因此,《与屠刀为邻》中记录的幸存者证言尤为珍贵,这些证言常常是通过多次拜访得到的,幸存者的讲述会因心境的微妙改变而不自觉地展现记忆的不同侧面。

首先在书中露面的,是脑袋上有一道刀疤的小学生卡修斯。他的家人都死于屠杀。1994年4月6日,时任卢旺达总统哈比亚利马纳乘坐的飞机失事。此前的几个月,广播和报纸大肆宣传图西族的卑劣,仇恨的种子已发芽。胡图族总统的遇难,拉开了大屠杀的序幕,一夜之间,胡图人自然而然地向着图西族的邻居、同事和好友挥舞屠刀。当时,卡修斯去姐姐家避难,杀戮追随而至。他和姐姐躲入尼亚马塔教堂,教堂里有5000多个图西人。三天后,胡图人向教堂投掷榴弹,冲进教堂用恣意砍杀。卡修斯和姐姐失散了,他被锤子砸伤,所幸有人把他背到丛林里。很快,胡图人带着狗追踪而来,并将他砍伤。他用手抠出伤口里的虫子,熬了下来。一位女士救了他,给他敷药、疗伤。她的善行被胡图族丈夫发现,他一刀刺死了她。

因为头部受伤,卡修斯认为自己无法正常学习、生活。大屠杀后,他唯一的爱好是去教堂,盯着受害者遗骨一连看上几小时。(大屠杀期间,几千位死难者的遗体一直留在教堂里,连最暴戾的胡图杀手也不敢接近。)卡修斯觉得只有在教堂才感到平静。他不断回忆屠杀中的一幕——一位熟识的邻居,打人打到浑身是汗。卡修斯说:“我觉得他没法再活下去了,因为对于一个曾经挥舞大棒疯狂打人的人来说,他的所思所想只剩下了他杀过的人以及他是如何杀掉他们的,而且杀人的欲望永远也不会离开他了。在教堂屠杀中,我看到残暴可以取代温良,迅速占领人心,比疾风暴雨还快。这个痛苦的焦虑让我备受折磨。”

很难想象这话出自12岁的孩子之口。难以承受的痛苦和濒临死亡的体验剥夺了他的童年。尽管接受了采访,但他不认为痛苦能被理解:“无论白人和黑人,都无法完全相信我们这里发生过的事情。他们只会接受零星的真相,忽略其他的。即使在我们国家,当听到别人描述我们未曾亲眼看到的屠杀时,我们也依然会感到震惊。毕竟大肆屠杀图西人这个事实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理解范畴。”

让内特是一位17岁少女,大屠杀伊始,她的父亲和哥哥们被杀害,母亲带着三个女儿东躲西藏。一天,母亲被捉住,她把钱递给刽子手,希望求一个痛快。但刽子手砍断了她的手脚,抢了她的一切。傍晚,让内特从藏身处出来,喂给母亲一点水。第二天清晨,她扔下母亲,继续去躲藏……母亲挣扎了三天才去世。后来,让内特总是梦到那一幕,她无法庆幸新生,“死亡不再威胁我们,但生活还在折磨我们。……说实话,我觉得生活让我太不舒服了……”

25岁的弗朗辛对让·哈茨菲尔德说:“我觉得,在那些曾躺在沼泽地里逃生的人和从没有这个经历的人之间,将会存在一道理解上的鸿沟。”她的经历展现了恐惧和绝望如何抹煞了人性的感情:“我和我的未婚夫重聚了。于是我们一起逃跑,路上也会互相对视,但不再感到亲密。我们感觉彼此之间特别疏远,无法说出心里话,也没有合适的方式接触对方。我想说的是,虽然我们碰巧遇到了,但这对两个人来说已经无足轻重,因为彼此首要的事情都是让自己活下去。”弗朗辛后来和未婚夫结婚了,但她一直觉得这种结合很奇怪。他们的生活轨道完全被打断了,为什么婚姻可以按照既定轨道发展下去?

在这些幸存者身上,我们看不到幸存的喜悦。对他们而言,生活已结束,生命的意义和确定性消散无踪。余生的每天,他们注定担惊受怕,并背负大屠杀的悲痛、绝望和耻辱。一位幸存者说:“当我平静的时候想到大屠杀,我会琢磨该把它安放在生命的哪个地方,但我没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困扰幸存者的,除了记忆,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死我们?”几乎每个图西都会说:“屠杀是因为图西人和胡图人不一样。”他们详尽地描述二者的差异:图西人的鼻梁更挺,气质高贵,性格谦谨;图西女性更高挑。还有,图西人喜欢养牛,胡图人抱怨牛破坏了庄稼。

差异同样也被胡图族挂在嘴边。但是,让·哈茨菲尔德看不出两个民族外貌上的差别,二者的生活方式也并非迥然不同。并不是差异创造了恨,而是恨让人们看到了差异。将同胞贬斥为非人,用差异证明恨和暴行的合理性,这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可悲的是,大屠杀结束后,“非人”标签仍无法从幸存者身上除去。他们的哀伤,他们的困境让这个标签更加醒目。

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是,胡图族中参与大屠杀的主要是青壮年男性,但所有图西人,无论男女,从婴儿到老人,都被驱赶进屠杀中。每个活下来的图西人,都遭受过折磨、目睹过杀戮,他们不可能忘却,不可能割断和大屠杀的联系;而与此同时,任何胡图人都可以轻松地说:“我没参与,什么都没看见。”

宽恕必然降临

1994年,在前往刚果难民营的路上,让·哈茨菲尔德第一次与杀手的眼睛对视。他在森林小路上遇到了一伙胡图族联攻派民兵,便坐下和他们攀谈。突然,其中的几个人站起来,手握砍刀,围攻他。让·哈茨菲尔德及时躲进了车里。砍刀不断落在车身上,民兵的眼睛刻入他心里。“那些眼睛发出疯狂和死亡的光芒,”他写到,“经历过战争的人讲述说,杀手的目光比死者的目光更让人印象深刻。

但是,当他开始与大屠杀凶手对谈时,却从未在哪位凶手的眼里看到那种目光。他们非常正常,似乎都为过去的经历惊诧和迷惑。

让·哈茨菲尔德的采访对象是一个关押在里利马监狱的胡图族小团体,小团体中有十几个人,他们从前就很亲近。让·哈茨菲尔德去采访时,遭到很多犯人的抵触,只有这个小团体愿意接受采访,因为只要他们配合,就可以得到一些“特权”。

小团体中最臭名昭著的一位,是约瑟夫-德西雷,曾经的镇联攻派民兵头领。他被指控领导和策划了一系列大屠杀行动,被判处死刑。约瑟夫-德西雷曾积极主动为大屠杀献计献策、毫不手软,可面对死刑仍十分焦躁。他后来被改判无期徒刑。

让-巴蒂斯特,过去是公务员,被开除后回乡务农,太太是图西人。大屠杀伊始,他为了保全妻子表现得格外积极,并逐渐体会出屠杀的乐趣。他被判刑15年,但只服刑8年。妻子对他不离不弃。

利奥波尔在屠杀中义无反顾,事事当先。被逮捕后,他仿佛听到了上天感召,开始忏悔罪行,揭露同伴,歌唱圣歌。这一番表现令他仅获刑7年。让·哈茨菲尔德不认为他在表演,他就是一个不假思索、紧跟潮流的人。

让·哈茨菲尔德的采访是一对一的,一开始,凶手的发言遮遮掩掩,他们很难用第一人称讲述罪行。但当人称换为“我们”时,他们便不再抱有否认的态度,可以畅所欲言。(“给他一个面具,他就会告诉你真相。”)凶手们也很少用“种族灭绝”来定义自己的行为,相反,他们会选择军事化的语言,比如“打响了可怕的战役”“用砍刀作战”等。“所有人都想躲在淡化的表述后……”让·哈茨菲尔德如是总结。

汉娜·阿伦特将“普通人”参与纳粹屠杀的行为定义为平庸之恶,但卢旺达大屠杀更难解释。在历史上,时常会有人在国家的宣传攻势和强硬纪律的重压下变得盲从;在一些特殊的环境中,人类的精神会被摧毁,互相忙于出卖和告发。但所有这些,都不足以驱动人们唱着歌、争先恐后去杀戮。图西族幸存者一再追问:为什么?明明他们可以偷懒、装样子,可他们兢兢业业。

里利马监狱的囚犯们回忆说,自己在屠杀中被民兵监视,如果不能做得像别人一样“好”,可能被羞辱、罚款,甚至受到伤害。但他们也承认,他们没考虑过拒绝,没考虑过惩罚,他们想的就是不甘人后。他们讲述如何杀死婴儿、强奸妇女,毫无罪恶感地杀害熟人,尽管他们在讲述时躲在作恶多端的集体背后,但他们当时的不以为意、满不在乎仍无从遮掩。

比起其他任何话题,囚犯们最喜欢谈宽恕。这个很少能在幸存者口中听到的词,频繁出现在凶手们的言辞中。他们说:“宽恕是一个重要的机会,它可以减轻惩罚和缓解悔恨,还有助于忘记。”他们说:“如果我被当局宽恕,被上帝宽恕,那我也将被我的邻居宽恕。”除了宽恕,他们还喜欢谈论新生活,他们认为,屠杀和复仇结束了,正常的生活将重新开始。

似乎没有一个凶手真正理解,宽恕对幸存者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当他们出狱后,这个问题变得尖锐。幸存者的生活支离破碎,老人失去孩子的供养,女人失去心爱的丈夫,孩子眼见父母被杀死,他们没有未来,生活被毁了。可那些凶手回到家里,像过去一样劳作、生活。曾经的刽子手似乎不再关心宽恕——宽恕本是一把进入新生活的钥匙,如今生活的大门自动敞开,钥匙也无用了。幸存者苦苦等待凶手们开口讲述,一切却是徒劳,他们永远缺失了最渴望的东西——得知家人如何滑入死亡。他们认为,只有死者才完整地感受过屠杀,只有他们能够将死亡讲到极致,为死亡和屠杀画上句号。

但没有谁能真正为屠杀画上句号,刽子手不能,死者也不能。大屠杀的病毒会潜伏在日常生活的任何角落,随时卷土重来。就像让·哈茨菲尔德所强调的那样,卢旺达大屠杀的骇人之处在于,参与者并不是疯子,他们过去是正常人,未来也是正常人。“在尼亚马塔教堂、沼泽地和山上发生的这些事情,是完全正常的人做出的非正常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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